我年輕時曾在美國紐約某大學度過數年快樂學習時光,儘管當年自詡為文學青年,仍然拋不掉世俗功利主義思維,乖乖地選讀理工科系,希望畢業以後找工作能夠順利一點。
大學課程以人文教育為核心,所有理工科系學生必須選修人文學分,我想既然來美國讀書,就應該去選一門《美國文學》體驗一下。
記得那堂課教授是一位圓圓臉戴著金絲眼鏡的教授,年紀大概30幾歲,看起來就是一位典型的文學學者。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他第一堂課所說的話,對我閱讀小說方式有所影響。教授說:「任何小說都是作者為讀者創造的虛擬世界,優秀的小說作者會精心設計小說的第一段話,這段開篇文字就像是開啟這個虛擬世界的鑰匙,勾起讀者興趣,引發讀者好奇心,把讀者帶進小說作者構建的故事情節中。」
當年美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爾貝羅非常知名,在《美國文學》這堂課一開始就研讀他的名作《何索》。
教授很喜歡索爾貝羅的文字風格,他慢慢為我們唸道:「《何索》開篇的第一句話:”如果我的腦子不清楚,對我來說這沒什麼關係,摩西何索這麼想。” 」
教授頓了一下接著說:「這句話看似簡單,如果你讀完整本小說,你就會發現這一段話完美總結了小說主人翁何索的主要人格特質:神經質、有哲理、古怪、有趣、自我嘲諷又認真。索爾貝羅選擇這句話開篇,絕對經過細心思考後才寫出來。」
教授用整堂課講解分析《何索》故事內容,讓我愈發體會小說第一段文字的關鍵性。
我們耳熟能詳的經典小說,像是羅貫中《三國演義》,它開篇第一段話:「話說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短短數字就把三國時代各國勾心鬥角縱橫捭闔的複雜關係寫下精闢的評語。
西方文豪狄更斯經典小說《雙城記》第一段開場白:「那是最好的時代,那是最壞的時代;那是智慧的時期,那是愚昧的時期;那是信仰的世紀,那是懷疑的世紀;那是光明的時段,那是黑暗的時段;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絕望的冬天;我們擁有了一切,我們的面前又一無所有;我們全都直奔天堂而去,卻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就算沒有讀過《雙城記》,我們應該對上面這段文字不陌生,字𥚃行間份量重磅直擊人心,強烈對比衝擊力很強,點出人類社會矛盾衝突的本質。
小說開篇首段文字,不必然一定要大氣凜然,有時短短數字,效果反而更讓人印象深刻。
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假面的告白》算是半自傳式的小說,它的第一句話以怪異離奇的方式吸引讀者的目光:「長久以來,我堅稱記得出生時的情景。」這種私密告白,一下子就讓讀者對故事主角產生興趣,繼續讀下去才發現他生命中隱藏的一面。
白先勇《台北人》系列小說《永遠的尹雪艶》描寫一位年華老去社交名媛高雅又蒼涼的人生,小說第一句話只有七個字:「尹雪艶總也不老」,然而這七個既矛盾又寫實的字,確實給讀者一把精準的鑰匙,打開這名奇女子以美貌行走天下的奇幻世界。
上面提及所有小說的第一段文字,大抵分為兩類:一類以世界社會宏觀角度切入,像是《三國演義》、《雙城記》,另一類則從小說主角微觀角度切入,像是《何索》、《假面的告白》以及《永遠的尹雪艶》。
然而,某些小說作者選擇用文字當顏料,稿紙當畫布,單純以文字魔力描繪出一幅圖像,做為開篇定格畫面。有時這種藝術描繪手法,比起宏觀或微觀角度,更能打動讀者內心。
我想到黃春明寫的《看海的日子》。
這篇小說描寫風塵女子白梅在漁港娼寮謀生,她選擇一位陌生老實善良的年輕漁民做為未來小孩的父親,白梅懷孕返鄉生子,終於體會到人性尊嚴和孕育生命的意義。
《看海的日子》並沒有用女主角白梅開篇,也不以什麼大道理講述,作者寫了一大段冗長的文字細膩描寫漁港初春風情,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讀到這段文字,內心就會產生莫名的感動,好像站在一幅美麗圖畫面前被感動一樣,甚至可以嗅到海水的鹹味:
「當海水吸取一年頭一次溫熱的陽光,釀造出鹽的一種特殊醉人的香味,瀰漫在漁港的空氣中,隨著海的旋律飄舞在人們的鼻息間的時候,也正是四月至五月鰹魚成群隨暖流湧到的時候。」
小說的第一段文字,的確是把鑰匙,這把鑰匙開啟了小說世界的大門,文字更帶著魔力,留存在心裡,久久無法忘懷。
[歡迎格友們在留言區分享曾經感動你的小說開篇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