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鼓作氣讀完最後幾章《未燒書》時,夜已深,涼如水。內心充滿感慨,但沒有具體的人物形象,只淺淺浮出幾句詩的輪廓:
「再見妳時,讓我徹底遺忘,就像不曾認識妳,而在見妳時便愛上妳,再與妳相戀。」
那是我們心頭若隱若現、在生命流逝之間無端走散的彼此。當年深刻的,無論是彼此傷害或者漸行漸遠,已是面目模糊;當年來不及認識的,則在後來成為天地之間相逢相認「帶著前世記憶的『再來人』」,對接切口是:「那時候,你在哪裡?」
「一對上當晚的時間空間,我們發現都在同一個歷史現場,一起受苦⋯⋯我們一起見證了那段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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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燒書》封皮上清楚寫著六四,「終有一天,回來好好寫,寫下這一段記憶。」既然如此,翻開這本書的我們想知道的,無非是那些;哪知道,卻看了這些。
對場外者來說,重要的事情彷彿都在那個清晨決定了,追究的是誰被殺了、多少人被殺了、是誰下令動的手。對倖存者來說,數年前初次登陸的旅行見聞、五月聚攏的烏雲密佈、事發後的震盪與拉扯、流亡者之於故鄉的自由與虛無,全是不可分割的,往肉裡長成自己的一部分。
這是楊渡第很多次寫六四了,我起初懷疑這是又一次消費嗎?——畢竟親臨天安門的經歷可是萬中選一,得多寫幾次。但這30年的發酵是好的;正如同他自述:「我只能依著歲月磨損後的記憶陳跡,記下怎麼也忘不掉、放不下的烙痕。⋯⋯無意記錄歷史,那麼多的回憶錄與當時報紙,已足夠歷史學家去研究。我只是想記下一個時代的人性與心性,那才是我終極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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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序曲是一封信,楊渡寫道:「我們,在離亂之世相遇,在動蕩裡漂泊分合,彷彿一放手,就再難回頭」,無意否定他人的真實感受,但也難以同意這樣幾近戲劇套路的化約,特別是在見證橫跨全書三分之一篇幅的緻密抒情以後——那是既不能濃縮也不能稀釋的真實。
說到真實,如果真實有固定形狀,那它只能是立體多邊形。真實在每人每時每刻的投影,都不完全相同。
想到幼時學畫,老師常說:「只想畫得像的話,用照相機就行了」,人類從眼耳鼻舌、經過腦、再到手的「寫實」,那無法避免的主觀理解、扭轉甚至偏頗,正是報導/文學的醍醐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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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渡心頭的六四投影是一對熱淚盈眶卻克制的眼睛。
「在槍彈硝煙中,急惶惶穿過危險的街頭,把槍傷的朋友從一家醫院轉送到這一家醫院,整顆心像燃燒的火球,像灼熱的紅鐵,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救。直到此刻,我望著她的眼睛,竟有如看見一個溫柔明淨的湖,那裡有慈悲清涼的水,和溫柔憂傷的光。⋯⋯雖然窗外是灰濛濛的天空,幾株老樹的濃濃蔭影中,傳來遠遠近近的槍聲,殺伐還在繼續,但至少這裡還有一個清淨的角落。那一瞬,讓我重新相信,這世界是值得活的。」
這個段落寫在本書最長的一章——其實時間跨度或許最短,只是六四的凌晨到午夜——但它證明了相對論:機槍對地掃射的反彈聲、成排坦克引擎的怒吼、清場時學生為了壓抑哭聲而更用力唱起來的〈國際歌〉、頸部中彈面孔瘀腫變形泡在自己血泊中的同事、轉院的救護車蛇行在北京市民與解放軍分別設下的路障之間、午後終於帶著驚雷落下的滂沱大雨、報平安時回想一日經過忍不住的痛哭⋯⋯實在是太漫長的一天了,讀著都在想,怎麼還沒有結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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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燒書》給我的投影印象是燠熱而超現實的。廣場上放的是〈義勇軍進行曲〉,大概可比擬作野百合學運放國歌。李祿是彼時廣場新任的總指揮,夜半三點,他從指揮部的帳篷走出來。
「他披著一襲解放軍的軍用披風,是那種在韓戰的電影中,解放軍將領站在前線,指點江山,指揮作戰時披在身上的大風衣。那種厚厚的綠色棉襖,披在肩上,長過膝蓋,包覆身體,在胸前垂下來。⋯⋯六月的天氣,白天驕陽已曬得頗為燠熱,就算夜裡較涼,也不致於冷到必須披著軍用的厚大衣。那是一種有意的作為?還是無意的模仿?為什麼像在演戲,帶著一種不真實的幻境感?」
楊渡對此的解讀是,「我不由得感覺,這是他在『自我形塑』的時刻。他想像自己是一個統領百萬雄兵的大將,現在正在檢閱,沈思,思考他的下一步戰略。」
不知道這是1989年遊走廣場的楊渡的解讀、還是2020年安坐台北書房的楊渡的解讀?鉛字只反映出,他已懂得為「西方『民主運動』認知」加上引號;他已拋開「那認知帶來的理所當然的『想像』,進入更真實的世界」。我想為他的「真實」也加上引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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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祿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後來搜尋才發現就是為《窮查理的普通常識》寫中文版導讀、同時也是查理蒙格(Charlie T. Munger)好友兼家族基金管理人的那個李录!《窮查理的普通常識》是蒙格歷年的演講稿結集成冊,若沒有導讀穿針引線,實在很難理解其中較深刻的概念,因此我讀過許多次。
根據維基百科,李录離開廣場後很快遭通緝,逃往香港,最終抵達美國,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在學期間他聽了一場巴菲特(Warren Buffett)的演講,因此踏入投資領域;到了大學畢業時,他自言「已經從股市投資上獲取了相當可觀的回報」。人生際遇轉折如此,也正是一種「重啟人生」的「再來人」吧。
這位被通緝的「再來人」後來陪同巴菲特入境中國時並沒有被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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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燒書》全書共10章,六四的那一天結束在第5章,也大約是「那些」與「這些」之間分界線。
「彷彿經過長長的、無聲的幽暗夢境,終於醒了過來,我們抬起頭。才發現夜色已沉靜的潤透了天地。」
記事逐漸遠離了殺戮與鬥爭,往未知滑去。途中我強烈感受到年長男性與妙齡少女之間可能不對等的關係帶來的不適。但隨著事件推移,這樣的感覺逐漸被取代。除了是因為女性意志的嶄露頭角,也是因為在作者筆下感受到人性與心性的多面性。像紫禁城披上晨昏斜射的金色側光,「帶著溫潤的觸感,歲月的痕跡,如人的面目,依稀有表情」。
心頭時刻縈繞著「敘事者便是有權者」的道理;楊渡筆下的依紅,終究並非依紅本人,「我們很容易走進主述者留下的印象陷阱,這是我們不得不謹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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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頭那幾句詩,依稀想起片段卻在網路上遍尋不著,好在2010年的我曾抄錄日記中。原來那是李宗榮〈公開情書〉的一段,當時的我另抄一句作為主題:「詩能連結生命中離散的時光,命運乖違的虛無」。
「所有暗處中背對著的淚,所有不被這世界允諾的夢,待我們相擁而眠,攜入我們的小小被窩中。抱著我,哭泣時,妳至少仍有我。分離讓我了解愛的另一半意思是什麼。回憶是好的,除了相伴時的歡愉,我將牢記所有沒有妳的失落與苦痛,再見妳時,緊擁妳,好像不曾失去妳。再見妳時,我該笑或哭泣?讓我與妳相逢就像我們擁有完整的回憶不曾褪色,不然,再見妳時,讓我徹底遺忘,就像不曾認識妳,而在見妳時便愛上妳,再與妳相戀。」
追伸:幸運或不幸,我不曾直面國家暴力。感覺最接近的一次其實相隔十萬八千里,甚至得再加上一萬公尺的高度。2014年春天,我住在地球另一端,公務往東京一週,週末想過是否轉飛臺北看看議場裡外的大家,後來沒有成行。當時正流行機上無線網路,返程在國內線好奇連上,跳出的訊息夾帶血腥照片,幾十上百,蜂擁而來。我太震驚了,這真的是我知道的那個臺灣嗎?看著左鄰右舍天真皎潔的陌生面孔,我突然覺得機艙裡只有自己一個人,暴力的共感終結於我,無能傳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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