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有关「心」的本质的评论是摘录自阿姜摩诃布瓦的几则开示。
(一)「心」最首要的,就是觉知性。它是由清净与单纯的心识所构成:也就是单纯的觉知。善与恶的认知,以及由此而生的价值判断,都只是心的活动。有时候,这些心理活动以正念专注的形式呈现;有时候,则是以智慧的形式呈现。但真实的心却完全不会展现出任何的活动或呈现出任何的因缘条件,它就只是觉知,在心中生起的种种活动,诸如善恶、苦乐、毁誉等认知,都是「心」产生觉知的一切因缘。因为它代表了「心」的活动与因缘条件,究其本质而言,就是不断的生与灭,而这种心识一直都不稳定,也不可靠。
这种心识觉知的生与灭现象就称做烦恼心识(viññãṇa)。比如说:烦恼心认知并留存记录经由眼、耳、鼻、舌、身分别各自接触外在的色、声、香、味、触等诸尘境所产生的感官印象,每一种外尘境与其相应的每一根之间的这种接触都会产生并记录每一次互动发生时的特定的识(觉知),然后这种特定的识又会在接触后的同一时间立即灭去。因此之故,烦恼心识是意识,也是「心」的一种因缘条件。而行蕴(Sankhãra),或称作思考、思想或想象,也是「心」的一种因缘。一旦「心」对这些因缘作出反应,就会无限地延伸扩展。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只有当一切的因缘都不再生起时,「心」的内在觉知性才会清晰显现。然而,一般凡夫心中的基本觉知与阿罗汉的基本觉知仍有很大的不同。一般凡夫的基本觉知都已在内心中被染着了;而已解脱的阿罗汉,则已无任何的垢染。他们的觉知没有任何的杂染,就只是纯净的觉知。清净的觉知,没有任何的垢染,是至高无上的觉知:一种能带给人们圆满至福、真正不可思议的觉知性,与阿罗汉的绝对清净相应。这种无上的至福恒常不变,它绝不会像充满无常、苦、无我等世间诸法那样不断地瞬息万变,这种世俗的特质不可能渗入一个完全清净、已臻净化者的心中。
「心」构筑了生死轮回(saṁsāra)的基础,这就是从一个出生到下一个出生徘徊流浪的存在本质,它既是存在循环的煽动者,也是生死循环的原始驱动力。有人说生死轮回就是一种循环,因为按照不变的业力因果法则,生与死一再地发生。「心」受到业力的支配掌控,于是它不得不受制于业力的支配在这个循环中不停地旋转。只要「心」仍在业力的管辖范围之内,就会一直这样下去。而阿罗汉的「心」却是唯一的例外,因为他的「心」已完全超脱了业力的势力范围。由于他也超脱了一切世间法的系缚羁绊,不执着于世间法的任何一边,而世间法仍可能会与阿罗汉的心有互动。在阿罗汉的境界,他的心不染着一切。
一旦「心」全然清净,它自会缘自觉之,通达现法,梵行已立,于是此生已尽,不受后有。从高级的天界善趣到低级的恶道,一再历经生、老、病、死的重复循环,历劫的旅程于此都已彻底止息。为何于此止息?因为那些潜伏隐藏在心中并使其打转的随眠烦恼都已彻底被消除,只留下清净心,绝不再经历生与死。
然而,对于尚未达到清净的心,再生就无法避免。人们可能会否定随着死亡之后的再生,或固执地坚持人死如灯灭,主张人死后没有来生的断灭论,但这种观点却无法改变事实真相。人的基本觉知性既不受制于臆测戏论,也不受人们的观点或意见所影响。其自身存在的卓越性,加上业力的无上权威,完全推翻颠覆了一切的戏论。
因此,一切的苍生都身不由己被迫从一个生命转换到另一个生命,历经了两大生存形式,比如陆地上、海洋中、空中的生物,以及鬼魂、欲界诸天神、梵天神等更精细的化生。虽然,后者如空气般过于精致飘逸,人类的凡胎肉眼看不见,但「心」要在这些境界中出生并不困难,只要适当相应的业力即可。而业力就是关键的因缘,就是这种力量驱动了「心」在生死轮回中展开了无止尽的旅程。
「心」是一种非常精致微妙的东西,很难理解究竟它是由什么东西所构成。只有当「心」达到禅定的境界,其本质才会变得明显。即使有经验的禅修者也不一定能了解其本质,除非他们已达到禅定的境界。
即便「心」在我们的身内,但我们就是无法侦测到它。实在太微妙了,因为它分散在全身各处,我们没办法分辨究竟哪一个部位或哪一个方位才是真正的「心」。由于实在太过于微妙精细,也唯有禅修才能够检测到它的存在,并将其与身体有关的一切其它部位区隔开来。经由禅修的修行,我们便能将其区隔开,看清楚身体是一回事,「心」又是另一回事。这是一种分离的境界,是一种在禅定中所经验到的心境,但其时效期间仅限于修行禅定的时间。
接下来的境界,「心」本身可以完全脱离身体,但仍不能脱离个人的心理组成元素:受、想、行、识。当「心」达到这般境界时,便可以用「观智」与身体分离,最后摆脱身体是「我」及「我所」的执念,但还不能将「受」、「想」、「行」、「识」等精神心理因缘与「心」分离区隔开。可是透过「观智」去进一步观照,这些精神心理的因缘还是可以与「心」区隔分离。接着,我们便能洞悉证悟,看清一切的五蕴与「心」分离的实相。而这就是第三次的分离境界。
到了最后的境界,我们的注意力便转向妄(惑)念的最初因缘,也就是愚痴极其微妙精密的渗透,我们称之为「无明」。我们知道「无明」的名相(专有名词),却察觉不出它就潜伏在内心中(随眠烦恼)。事实上,它就像一种阴毒潜伏的毒药,在心中渗透。虽然我们还看不到它,但它就在那里。在这个阶段,我们必须靠止观及精进不懈的卓越力量来萃取出这种毒素。最后,藉由运用止及观的全部力量,便能将无明与「心」给分开。
当渗透到「心」的一切最后都被清除之后,我们便已臻最后的阶段。这一个层级的分离是一种永久彻底的解脱,不需要再进一步费力继续修行。这就是真正的「心解脱」。当身体生病的时候,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知道只有身体的因缘受到影响,因此我们不会担忧这些病症或对其感到忧郁沮丧(亦即身受心不受)。一般来说,身体的不适多半会导致精神心理上的压力,可一旦「心」真的解脱了,就算身体承受极度的痛苦折磨,仍可安处于无上的至福喜乐。当「心」达到了众所周知与身体及痛苦都分离的现象时,便不再忧悲苦恼。一旦明确地舍离之后,「心」便不再与「身」及「受」搅和在一起。这就是「心」的彻底解脱。
(二)「心」就其本质而言,明亮又清晰,随时做好准备与外界的一切接触。虽然一切的因缘法都毫无例外地受到「无常」、「苦」、「无我」的普世共通法则所支配掌控,但「心」的真实性却不受这些法则所拘束。「心」之所以受到无常、苦、无我等因缘所拘束,只因为受这些法则拘束的一切都与「心」缠绕在一起,导致它们一起天旋地转。然而,尽管「心」与因缘法一起同步天旋地转,但「心」却不会分崩离析。它(心)受到有能力迫使其旋转的影响力(即业力)而天旋地转,但「心」其本身的真正力量在于觉知及不死,这种不死法是一种超越分崩离析的特质;除此之外,它也超越了「无常」、「苦」、「无我」的范畴及共通的自然法则。但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因为拖累「心」的世间法已将「心」给全部包围,使「心性」完全顺从于世间法。
出生与死亡两者一直都是被无明所染的心(烦恼心)的因缘。但由于无明是我们愚痴之因,所以我们无法觉悟到这个事实。出生与死亡都是无明所生的问题,我们真正的问题,一个根本的问题,也是「心」的根本问题,那就是我们缺少需要成为真实自我的力量。我们总是将虚假的东西当作真正的自己,因此心的行为不可能与其真实性相应。相反的,它经由无明的狡诈伎俩来自我展现,从而使其对一切都几乎感到焦虑与恐惧。它惧怕生,也惧怕死。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是轻微的疼痛或剧烈的疼痛,它都害怕。即使是最小的干扰都会让它感到不安。结果,「心」永远都充满着忧虑与恐惧。尽管恐惧与忧虑都不是「心」本来就具有的东西,但它们仍在那里制造忧虑。
一旦「心」已被净化,于是便完全清净,从一切的垢染中解脱,也唯有如此,我们才能看见一颗完全没有恐惧的心。于是,恐惧与勇气都不见了,只有「心」的真实性,自然地独存,永远不受时空的拘束。只有这样,没有别的。这就是真心。「真心」一词仅与阿罗汉的绝对清净或「有余涅盘」有关。没有任何的东西可以全然且毫无保留地被称之为「真心」,如果以其他的方式去使用这个词汇术语,我自己会感到不好意思。
「原始初心」一词系指一再重复出生而不断打转的「心」的最初原始本质。佛陀曾说过:「比丘们,最原始的初心,其本质是明亮又清晰;但因其受到无明的杂染而染污。」,就这个意义而言,「原始初心」指的是世间法的缘起,而非绝对清净的缘起。当佛陀提到原始的初心时,他说:「Pabhassaramidaṁ cittaṁ bhikkhave」,Pabhassara意思是指光芒四射、璀璨亮丽,但不代表清净。这个说法完全正确,无法反驳。如果佛陀将原始的初心与清净心给画上等号,大家便可立即质疑:「如果此心最初清净,那么又为何会有出生?」已净化其心的阿罗汉,是一个不会再有下一生的人。如果他的心最初是清净的,又为什么需要被净化?这将是强而有力的反对说:有什么理由非要净化它不可?另一方面,光芒四射、璀璨亮丽的心之所以能够被净化,就是因为它的光芒亮丽无异于无明的本质与真实性。一旦「心」超越了这个光亮而达到了彻底解脱,禅修者自己便可清楚领悟到这一个真相。接着,光芒就不会于心中再出现。就在此时,便可证悟到关于心的无上真谛。
(三)一旦心已臻清净,就会一直明亮又清晰,接着当我们在一处静谧之地,四周被静默所包围,就如同深夜的静默一般,即使「心」还不能入定,其觉知点也会异常微妙精细,难以言喻。这种微妙精细的觉知会以一种从我们四周向各方四射扩展的光芒来呈现。尽管「心」尚未入定,但我们已失去对于色、声、香、味、触等知觉。相反的,它实际上正经历其坚固的基础,也就是「心」已臻净化的基础,其最显著的特征就是觉知呈现出令人炫目、庄严神圣的特质。
这种异常微妙精细的觉知在内心中格外地显著,似乎独立于身体之外。由于这个阶段「心」的微妙性与显著性,其觉知性便完全居于主导的地位。完全没有任何的画面景象与视觉,是一种超然独立的觉知。这就是「心」的其中一种面向。
而当已臻净化的「心」进入了禅定的定境,而不是思考或想象,便可以看到「心」的另一个面向,停止了一切的活动、一切的动作,只是短暂的止息,心中一切的思考、想象都完全停顿了,这就是所谓「进入安止定的心」。接着,只剩下心的基本觉知性。此时已完全没有任何东西出现,除了这种非常微妙精细的觉知,也就是似乎能包罗整个宇宙天地穹苍的觉知。不同的光束,依其光的强度可抵达不同远近的距离,惟其范围有局限性;但心念波不同于光束,没有局限,不受「远」、「近」约束。比如说,电灯的亮度取决于其瓦数,如果瓦数高,其照明的距离就远;而如果低,就只能照亮短距离。但心念波却大不相同,距离并不是关键因素。更精确的说法,「心」超越了时空因缘,并容许其包罗一切。「远」与「近」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空间的概念并不能适用,所出现的只是一种遍满天地宇宙一切极微妙精细的觉知。整个天地宇宙似乎都充满了觉知的这种微妙特质,彷佛没有其他的东西一般,虽然世上的万物仍一如既往地存在着。这种能包罗天地的心念波已清除了蒙蔽及遮挡它的东西,这就是心的真正力量。
完全清净的心则更加难以描述。由于它无法定义,所以我不知该如何描绘其特征。它无法以描述世间一般的东西的方式来表达,因为它不是世间法(世俗谛),它超越了世间法的一切面向,是一种独立超然的领域,从而成为出世间法(究竟谛)。因此,世间的语言无法描述。
(四)为什么我们要说世俗的心与绝对的清净心?难道说真有两种不同的心吗?并非如此!它仍是相同的心。当它受到世间法所掌控时,诸如:无明与贪瞋痴等烦恼,那便是「心」的一种因缘。当观智之力将其洗净,直至这个因缘已完全分崩离析,真实的心,真正的法,以及经得起考验的人,都不会随之分崩离析与消失。只有渗透在心中的无常、苦、无我等因缘才会真的消失。
姑不论无明烦恼有多么精细,它们都仍受制于无常、苦、无我,也因此,必然都是世间法。可一旦这些东西完全分崩离析,真正的心,也就是超越世间法的心,就会变得十分明显。这就是所谓「心」的完全解脱,又或者「心」的完全清净。「心」之前因缘相续的一切连结都已被永远彻底断除。此刻全然清净,而心的基本觉知依然独存。
先前,由于世俗心型塑了一个可以让我们清楚看见与觉知的显著点,我们无法说基本觉知集中在身体的哪一个部位。比如说,在禅定中,我们知道它(心)就位于胸部的中央位置(两乳之间),因为我们心识的觉知性很明显就伫立在那里,而宁静、光亮及光华就从那一点中明显地四射。我们自己都能看到这一点。所有定境已臻一定禅定基本水平的禅修者都明白所谓的「觉知」中心很显著地就在心的中心部位。他们不会去跟人家争辩什么大脑的中心,因为那些都是没有禅定经验的人一贯的主张。
可一旦同一个心被净化到清净的程度时,那个中心接着便消失不见,也就不能再说「心」位于上方或下方,又或者它位于身体的哪一个特定的部位。此时它就只是纯然清净的觉知,一种超越世间所有名相、既微妙又精致的觉知特质。尽管如此,当说到它「极其精致」时,我们就不得不使用无法表达其实相的世俗语言特征,这当然是因为「极其精致」的概念本身就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世间法。由于这种精致微妙的觉知并没有一个点或一个中心位置,所以不可能特定指出它的具体位置,完全没有任何的东西能渗透它,只有基本的觉知。虽然它被曾经杂染过的相同五蕴所包围,但它与它们之间已不再有任何共同的特征。这是一种分离的世界,唯有到那时,我们才能清楚洞悉身体、五蕴和「心」之间都是截然不同与分离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