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家庭對我們的影響,不單只有親情的羈絆,有些時候,某些家族的矛盾似乎永遠無法翻頁,還可能延續幾個世代。
所謂「富不過三代」,如果讓後代子孫確實了解,先輩是如何辛苦累積財富,而不只是讓其享受富貴生活,那麼,家族的財富或可更長綿延。若沒有良好解說,以致後輩誤以為天生富裕而無度揮霍,那麼,富貴家庭的狀態就可能很快終結。同理可証,如果家族成員的摩擦不被傳遞,是不是先輩的過往矛盾就會隨著時間消逝而煙消雲散呢?
幼小時期,對於大人世界的事,有時候是一知半解。如果哪個早熟的小孩多事,想要問個究竟,很多父母又沒有心思解說,通常都會說「小孩子有耳無嘴」,就這樣搪塞過去。孰知孩子的耳朵什麼都聽進去,也記得牢牢的。當下不一定理解,可日後總會浮現的。五歲時,我們從台北舉家搬回中部,因為父親必須回老家接手分得的地產和田產,同時輪番照顧祖父母。回到老家當天,走進正廳右側廂房時,看見大伯母辛苦的在滾動一個笨重的陶缸。
我當然不清楚那是什麼東西,可是,後來聽到媽媽和阿嬤對話才知道,大伯母把米甕推去藏起來了。也就是說,旅外剛返鄉的小叔一家四口,第一天是沒飯吃的。後來怎麼處理,我沒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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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下來後,才知道我們的新家沒有水可用,唯一的一口井在大伯母家屋後。生活所需,每天去井邊,用長柄手搖唧筒汲水的責任就是我和弟弟的責任。剛開始,我們還覺得好玩。不用幾天之後,挑水就成了這兩個小男生的苦差事。裝滿水的桶子真的不輕,走那一小段路一點都不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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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糟糕的,大伯父家的小女兒,高我一個頭的小姐姐經常阻攔,還說水是他們家的,我們不可以用。有一次甚至把我們兩個小男生推倒在地,水和泥和在一起,我們兩兄弟看起來既狼狽又可憐。年紀太小,實在無力還手,只能放聲大哭,我們更不會懂什麼是仇恨,只有滿腹的委屈和不平。
鄉下的生活除了農事,還有做不完的家事。由於務農收入有限,爸爸決定在老三出生滿月後,自己再回北部做事,留我們一家四口在鄉下生活。照顧襁褓中的三弟和家事大部份落在我這六歲小男生的肩上。生活清苦自然不在話下,想要有一頓好吃的,那是夢裡才有的。
夏天,擔任公務員的大伯,他們家會在有點涼風的大院子吃晚餐,看到餐桌上的大魚大肉,很是羨慕。那樣的誘惑,只能癡望,當然別想吃上一口。但是,就佇立幾米外看一下,也會被那兇惡的小姐姐趕走。如果不小心被媽媽看到,可能還會招來一頓訓斥。
鄉下的日子在忙碌壓抑中一天一天的過,有一天突然聽到大人說,哪一塊地不用再去耕種了,那一大片土地已經賣給人家。又聽到好像大伯父賭博輸了很多錢,必須賣土地還債,否則好像會有大麻煩。就因此,祖父做主,把分給我爸爸的部份也一起賣掉,說是一起湊錢。
這一幕幕久遠的往事,隨著時光流逝以及長輩先後作古,而慢慢給淡忘了。可是,幾個月前在台北的一家海鮮餐廳餐桌上,那些塵封多年的家族矛盾又再度被掀開。
那是隔壁房遠嫁日本的小姑姑回台探親,年事已高,聽說懷念出嫁前鄉下生活點滴,也很想念當年我們老家四合院裡的那一群小蘿蔔頭。大家族就安排了幾十年來的首次聚餐,據說小姑姑希望,來一個此生最後一次的大團聚,好好看看大家。
赴會前,腦海裡浮現已經淡忘了的悲涼感,但走進大餐廳不久就消失了。親族成員很少有機會碰頭,頂多是在誰家長輩的告別式裡見過。像這樣表面熱烈寒暄敘舊的場景,怕只存在兒時節慶活動的記憶裡。
熱絡的氣氛不消幾分鐘,感覺很快就像進了冰庫一樣。我們兄弟被安排和大伯家的兒女同桌,多年前大家陸續離開老家,轉眼都已四十幾年了。所以,當年的模樣已不復見。
儘管如此,見面時那些姐姐們的眼神超級冰冷,好像是對戰雙方代表上談判桌,沒什麼客套,就只是一臉僵硬木訥。一下子,記憶中過往那一幕幕又回來了。我心裏想,這是何必呢?
雙方父老都已故去,大家也都年紀一把了,是什麼仇恨讓他們眼中老是仇視著我們家。記憶裡,我們沒有過什麼衝突,也不曾有過口角,他們家人為什麼那麼敵視我們?
隨著年齡漸長,好幾年前我是問過父母,但是他們一直沒有說清楚。我慢慢給了自己一個說法,應該是大伯父夫妻瞧不起他們的親弟弟; 我的父親。而且他們「教導有方」,一直灌輸他們家的孩子,說我們家是如何的不是。應該是這樣吧!
這件事,在我心裡一直就是個疑團。曾經有機會,詢問了還在世的別房長輩,但一直沒能得到比較清楚的輪廓。最多只是提到大伯母的家世有多超凡,她的個人性格特徵,以及她嫁進我們家族之後,她和她公公;我的祖父之間的矛盾。但我還是不能理解,怎麼家世的偏見,或是特殊的性格,可以把矛盾深深刻在幾代人的心底?
如今,兩家父母都不在了,我的好奇心還是沒法得到滿足。但是,可以確定的,這是多麼愚蠢的家族矛盾,我有責任在這一代徹底終結。
我告訴自己,絕不要告知下一代,這是怎麼回事?他們不須要知道,即便必須和其他房的親族停止來往。也只有這樣,矛盾和摩擦才會隨風飄散,不再代代相傳。也就不用擔心,什麼時候親族再相遇,還需某德高望重人士調和鼎鼐,冀望各方相逢一笑泯恩仇。這太難,也太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