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聽到學生問:「老師,速寫跟寫生有什麼不一樣?」乍聽之下,兩者都在畫現場的東西,看起來好像差不多。但對我來說,它們的本質與出發點完全不同。
|寫生是「再現」,速寫是「反應」|
「寫生」的核心是對外的觀察,是一種臨摹與還原。它追求比例正確、透視精準、光影準確,講究時間與層次的堆疊。寫生的節奏是靜止的,它要求你「坐下來」,慢慢分析形狀、顏色、明暗。在這個過程裡,畫者像個觀察者,面對眼前的世界,盡量不介入。「速寫」則相反。
速寫是一種對內的反應,是畫者與世界的互動。
它講究即時性、節奏與感受的傳遞。你看到什麼、感受到什麼,筆就立刻跟上。那是一種「手比眼快」的狀態,也是筆觸與呼吸同步的瞬間。
|速寫的觀察方式:不是看形狀,而是看感受|
在寫生時,我們常會思考「這個建築的比例是多少」、「陰影在哪裡」,但在速寫時,我會問自己:「這棟房子的氣氛是什麼?」它是沉靜的、斑駁的,還是帶著午後的溫度?
所以速寫的觀察,不是「看形狀」,而是「看感受」。當你能感受到那個地方的氣息,你的線條自然會長出生命力。我常說:「畫建築不是畫牆壁,而是找出畫面的呼吸。」
這就是速寫與寫生最大的不同。
|技巧上的差異:速度、線條與筆壓|
在技巧層面,兩者的操作也完全不同。
1. 筆觸速度
寫生的線條穩定、緩慢、重複修飾;速寫的線條則即興、有呼吸、帶著節奏。筆速比思考還快。
2. 筆壓運用
寫生重筆壓的控制,線條厚薄一致;速寫利用筆壓變化傳達節奏——輕,是空氣;重,是重量。
3. 構圖邏輯
寫生講究中心構圖與視覺平衡;速寫則傾向「隨手構圖」,在現場決定框線與角度。有時不對稱反而更生動,因為那是你觀看當下的真實視角。
4. 筆尖不離紙
速寫時筆尖不離紙,代表你的思緒不被打斷。一筆到底的線條會帶出自然的流動感,那是畫面呼吸的來源。
|數學式的誤解與教育的盲點|
在台灣,「速寫」與「寫生」之間的界線長期模糊。
其中一個關鍵原因,是社會對「畫畫」的理解,
仍停留在一種「數學式」的思維裡。
我們從小被教育:題目有唯一正解,答案必須準確。這樣的邏輯,被無意識地延伸到了美術領域。許多人以為畫畫也該「像數學一樣」,要有正確答案——比例要對、顏色要準、構圖要完美。結果一旦畫錯、歪掉,就覺得「失敗」。
但藝術從來不是數學公式。
速寫尤其不是,它更像一段「不斷修正的思考」,線條就是你的思緒與呼吸的延伸。
這種「數學式的誤解」在台灣特別明顯,因為長期以來,寫生比賽主導了大眾對繪畫的想像。以前我唸書的時候,每逢春秋兩季都會有寫生活動,不論是在淡水紅毛城、中正紀念堂、國父紀念館……學生們畫架一字排開,畫面顏色整潔、構圖端正——評審要的是「色彩乾淨與構圖準確」,卻不是畫者「感受與真實」。所以常常看到明明陰天,畫面裡卻陽光普照。
這樣的文化背景也影響了學校的教學模式。
多數美術課仍以「寫生」作為技術訓練的核心,卻又口頭上鼓勵學生「自由創作」。
結果形成一種矛盾:在制度上要求寫實,在口號上談創意。於是學生被困在中間,既怕不準確,又不敢即興——這正是「速寫」被誤解最深的地方。
當然我也必須承認,不這樣教是無法在台灣繪畫教育市場生存的。
話說回來,在我這幾年的教學現場裡,我發現很多學生第一次聽到「速寫」時,腦中浮現的仍是「快速寫生」這四個字。我常說一個故事:某畫家搭電扶梯下樓,在短短三十秒內畫了前方的人,洋洋得意地拿給我看,但我壓根看不出來他在畫什麼!
很多人總以為速寫只是把寫生畫得更快。
但我總會告訴他們:速寫不是快,而是「活」。
它不追求準確,而追求當下。
速寫不屬於競賽,它屬於生活。
它可以在市場裡、在火車站、在雨中完成,沒有裁判、沒有標準答案。只有你,和那一刻的風、光、聲音。
|速寫的心理節奏:畫時間,也是紀錄時間|
寫生像是一場靜止的對話;
速寫則是一場「時間的演出」。
在街頭速寫時,你身邊的光線、聲音、人群都在變化,因此速寫的畫面是時間的切片,是「我在那裡的那一刻」。
而那一刻的線條,不只是畫,而是一種「紀錄」。
速寫最珍貴的地方在於:它記錄的不只是風景,更是你的存在。
那一筆歪掉的線條,是你手的抖動;那滴水痕,是那天下午的濕氣;那頁頁紙上,其實都藏著你的心跳。
速寫的本質,就是紀錄。
它是一種生活的書寫方式,讓「我曾經在這裡」變得可見、可觸、可回味。
|速寫是「生活」,寫生是「訓練」|
我常提醒學生:不要把速寫畫成寫生。
寫生是技術的鍛鍊,而速寫是生活的練習。
速寫的價值,不在於畫得多準,而在於畫得多真。
當你翻開速寫本,那些歪掉的線條、被風吹歪的墨跡、咖啡的水痕,都是你與世界共處的證據。
速寫不是結果,而是一段時間、一段呼吸、一段「我在這裡」的見證。而每一張速寫,其實都是一篇旅行日記——不是為了完成作品,而是為了留下時間的痕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