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你只發揮了七成。」
主管說這句話的時候,投影幕上正停在 ESG 的那一頁,上面印著幾個字——「以人為本」。
白色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也打在我微微發酸的背上。
我笑了笑,說:「好,我再調整。」
那笑容不算敷衍,也談不上誠懇,只是職場裡最安全的表情。
冷氣很強,卻壓不住空氣裡的緊繃。
筆電的風扇聲夾在他講話的空隙裡,我的思緒像灰塵,被吸進機殼裡。
三十幾歲的我,不年輕也不老,懂得沉默、懂得點頭。
他說七成的時候,我心裡閃過一個念頭——
剩下的三成,是我還想活著的空間。
會議散了,大家笑著走出門,我也笑著。
只是那種笑很重,壓在肩膀的筋上,
像電腦包的帶子,勒出一道不會消的痕。
我告訴自己:沒事,就再撐一下。
反正撐一下,應該沒那麼難。
日子就這樣往前推。
早上提早半小時進公司,晚上延後一個小時離開,
本來只是想讓報表漂亮一點,後來變成習慣。
三成的生活慢慢被擠壓成會議、KPI、與即時訊息。
那段屬於自己的時間被切成碎片,
能夠拼起來的,只剩回家路上手機的亮光。
我開始感覺到腰酸,肩膀硬得像卡榫,
晚上睡不穩,清晨卻準時被鬧鐘叫醒。
我告訴自己,這是中年正常的狀況,
人到了某個年紀,總要用點疼痛換取安穩。
只是有時半夜醒來,看著天花板發愣,
會想起主管那句「你還能更好」。
兩成的健康漸漸被耗掉。
藥局的止痛藥變成例行採購,
冰箱裡多了能量飲和胃藥。
我仍然相信,只要撐過這個季度,一切都會好轉。
可是身體比理性誠實,
每一次眼睛乾澀、心口發悶,都在提醒我:
我正在用明天的體力換今天的績效。
公司那週在推「永續幸福週」,
牆上貼滿標語:「健康工作,快樂生活。」
我邊貼著熱敷貼邊回郵件,
對著那句口號笑了笑,笑裡沒有快樂。
人資寄來一份問卷,主題是「幸福感指數」,
我點開,第一題問:
「你是否感受到公司的支持與關懷?」
我愣了一下,手指懸在滑鼠上,最後還是選了「是」。
ESG簡報再次出現在例會上,主管講得很投入。
他說:「我們要以人為核心,打造有溫度的效率。」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可笑。
我在心裡想:「有溫度的效率?那應該是我發燒的時候。」
會議室裡的冷氣嗡嗡作響,
每個人都低頭做筆記,像是一場默契的集體沉默。
那三成的生活、兩成的健康,
在這些口號與數據間消失得乾乾淨淨。
直到有一天,凌晨兩點半,我的手在鍵盤上停不下來,
胸口突然一陣緊,像有人在裡面輕輕拽了一下。
那時我才明白,那最後的一成,
原來不是意志力,而是生命。
我去洗手間,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臉色蒼白得不像話。
水龍頭的聲音很小,卻聽起來特別吵。
我用冷水潑了臉,想讓自己清醒。
但那股疲憊不是睡眠能解的,它從骨頭裡滲出來。
隔天照常上班。
主管看了看我說:「不錯,你最近進步很多。」
我笑了笑,沒回答。
他又補了一句:「如果你能再多發揮那三成就完美了。」
那一刻,我真的有點想笑。
那三成——三成的生活、兩成的健康、一成的生命——
全被他一句話收編成了業績。
我沒有反駁。
只是點了點頭,心裡靜靜地想:
他不是壞人,他只是這個體制的延伸。
每個人都在追數字,每個人都在燃燒,
只是有些人還沒發現煙味。
下午的陽光灑在辦公桌上,
我把文件整齊排好,深呼吸。
那股胸口的緊繃又回來,但我沒有驚慌。
我知道那不是病,而是提醒。
我對自己說——
如果那七成是公司要的,我只想把那三成,留給活著。
那天之後,我沒有辭職,也沒有改變什麼。
我依然準時打卡、開會、做報告,
只是開始在中午的三十分鐘裡出門散步。
陽光刺眼得讓人不舒服,但那刺痛比螢幕光更真實。
我學會慢一點喝咖啡,不再一口灌完。
下班路上會繞去便利商店買一瓶水,
看著收銀員對我笑,忽然覺得那笑比績效獎金更有溫度。
公司依舊談效率、談永續、談願景,
而我只是靜靜地聽。
我知道那不再是我的信仰。
我也知道,這樣的清醒,也許不被獎勵。
但至少,我開始為自己保留一點呼吸。
這座城市的夜晚還是一樣亮,
只是我不再為那些光加班。
夜裡,我常在陽台上發呆。
街燈照在對面辦公大樓的玻璃上,
那些還亮著的樓層,就像未完成的報表。
我知道裡面還有人在趕,
也知道他們的背,可能和我一樣僵。
風吹過來,夾著一點冷意。
我揉了揉肩膀,感覺那條舊痛又要發作。
我忽然想到一句話:
「人不能永續,永續就成了笑話。」
這句話我沒有說出口,也不會寫在任何報告裡。
它只屬於我,屬於那三成。
也許明天我還是會被催進度,
還是得微笑應對。
但我想,我不會再把整個人交出去。
這不是反抗,只是一種安靜的拒絕。
在這個以效率為信仰的時代,
我終於學會怎麼讓自己慢一點。
這一點點的慢,
就是我還活著的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