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市到制度:伊朗如何「去仲介化」
全世界所有的國家的腎臟移植需求都遠遠超過供給。如臺灣,截至2025年10月,仍有8831人在等待腎臟移植。因為腎臟有兩個,捐了一個也不會死翹翹,所以腎臟可以透過活體捐贈取得。也因此,對於苦等不到腎臟的患者,可能會想盡辦法要取得適合的腎臟。畢竟,就像《琅琊榜》裡面夏江說的: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圖片取自《琅琊榜》電視劇。
WHO以及許多國家,都禁止以金錢作為器官捐贈的交換條件,強調「利他主義」——器官捐贈只能出於愛心,而非利益。這個原則在道德層面上無可挑剔,卻在實際上導致了另一個現象:黑市。
在印度、巴基斯坦與中國等地,都存在著仲介從貧民手中購買腎臟、再高價賣給富裕病患的地下市場。這種制度下,病人受騙、捐贈者受害、醫師失去民眾的信任、政府失去監管,最終「利他」變成了「剝削」與「迫害」。
在 1988 年,伊朗政府做出了一個極具爭議、但也獨具成效的決定——讓政府取代仲介。
他們決定由政府設立制度,允許非親屬之間的「有償活體捐腎」。這個制度由國家出資提供獎金與一年的健康保險,並嚴格禁止中間商抽成。捐贈者與病人之間的配對,由「腎臟透析與移植病友協會」(DATPA)負責安排。
結果就是:到 1999 年,伊朗成為世界上唯一一個沒有腎臟移植等待名單的國家。
這場「倫理實驗」挑戰了全球對器官買賣的禁忌,也迫使我們重新思考:「有償捐贈」是否必然不道德?
等待名單消失的代價
根據 Ghods 與 Savaj(2006)的統計,從1988 到 2005 年間,伊朗共完成超過 1.9 萬例腎移植,其中七成八來自有償的非親屬捐贈者。平均每位捐贈者可獲政府約 1,200 美元獎金與一份一年期的健康保險,貧困病人則由慈善組織代付額外費用。
從表面看,這個制度的公平性比黑市高得多。所有移植都在公立醫院進行,禁止外國人購買腎臟,政府負擔醫療費用並監管倫理流程。甚至連貧窮患者也能透過慈善機構獲得移植機會,避免了「只有有錢人能活」的現象。
然而,深入觀察仍可見矛盾:
首先,多數捐贈者仍來自低收入群體(約 84%),而受贈者雖有一半也是窮人,但整體仍反映社會貧富不均。
其次,政府獎金金額偏低,許多捐贈者事後仍陷入經濟困境,甚至感到被社會遺忘。
另外是,受贈者常會提供高於政府獎金的金額作為感謝(或誘因),這也使得捐贈者90% 為男性(“around 90% of the living unrelated donors are men, mostly 21–37 years old”),且年齡集中在 21–37 歲,正是經濟壓力最重的族群。
因此,雖然制度避免了「黑市剝削」,卻可能變成「合法的剝削窮人」。
換句話說,雖然伊朗說他們消除了等待名單,卻沒有消除因為貧困所帶來的剝削。
當器官成為經濟補償的一部分,即使制度再完善,也難逃「以身體換生計」的道德困境。
倫理實驗的界限:制度、平等與人性
不過,伊朗模式的成功,還是讓世界不得不承認一個殘酷事實:光靠著利他主義並不足以支撐全球的器官需求。
如果「不收錢」導致更多人死亡,而「適度補償」能拯救生命,我們該如何取捨?
支持者認為,伊朗做的是「去市場化」而非「市場化」——政府取代黑市,讓器官流通變得透明、安全且可控。這是一種以國家責任取代私利仲介的做法。而且,政府明訂外國人不可以來伊朗「採購」,所以「移植旅遊」也就消滅了。
批評者則指出,任何形式的金錢補償都會模糊「捐贈」與「販賣」的界線,讓人身價值被量化,削弱社會對生命不可商品化的信念。事實上,由於政府獎金金額有限,捐贈者常仍需靠受贈者提供「禮金」,形成半商業化。其次,補償金只有一筆,缺乏長期保障,部分捐腎者事後仍陷貧困;另外是,在當時尚缺乏全國性捐贈者追蹤登錄,無法掌握捐腎者長期健康狀況。
伊朗制度確實展現了解決器官短缺的有效率手段,但也像一面鏡子,映出人類社會的矛盾。
伊朗的「有償捐腎制度」可說是一場國家層級的倫理實驗。
它的意義不在於鼓勵其他國家照做,而在於提醒我們:
當制度以「效率」取代「純粹的道德信念」時,該如何重新定義公平與尊嚴?
在未來的醫療政策中,也許我們該問的不是「是否該付錢」,而是——
「誰該付?怎麼付?要如何在追求效率的同時,能兼顧人性尊嚴、避免物化人類?」
參考文獻:
Ghods, A. J., & Savaj, S. (2006). Iranian Model of Paid and Regulated Living-Unrelated Kidney Donation. Clinical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Society of Nephrology, 1(6), 1136–1145. doi:10.2215/CJN.007002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