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注意到《臺灣漫遊錄》這本小說，是因為曾在網路上看過一個小風波：有人以為它是本真的遊記，後來才發現是小說，結果就腦羞氣氣氣……當時覺得很有意思，便把這本書記在心裡，但一直沒有入手，反而先讀了楊双子的散文《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
一直到它拿下「美國國家圖書獎翻譯文學大獎」後又再度火紅起來，我才又興起一讀的念頭。最後總算在承風書店把它帶回家。讀完忍不住在心中驚呼：「好猛，難怪會得獎。」
以下就來和大家好好聊聊這本厲害的「偽遊記小說」。
【真的是遊記？（或食記？）】
因為之前那場小小的風波，我在閱讀前就知道這是本極度「仿真」的偽遊記。故事設定在日治時期，主角青山千鶴子是一名作家。她的半自傳小說《青春記》被改編成電影後在臺上映，在婦人團體「日新會」的推廣下大受歡迎。日新會便順勢邀請她來臺巡迴演講（交通食宿全包，根本爽缺？），而《臺灣漫遊錄》就是她在臺旅居期間所寫下的記錄。
書中還煞有其事地附上一些千鶴子的「親筆」速寫：
截自《臺灣漫遊錄》
甚至還附上「當初」《臺灣漫遊錄》在報紙連載的內容：
截自《臺灣漫遊錄》
整個就仿真度爆表（笑）。
千鶴子對旅行有一套自己的想法。如她回小千的：「旅行啊，是在外生活。」因此，她不想走馬看花地看過那些樣板式景點，而是想深入內裡，感受當地人怎麼「活」。
我重申所謂的生活這件事情呢，不是社交應酬的那種形式，是吃飯穿衣、走路、睡覺，如同度過家常日子那樣的，我想要更深入本島人的生活。
因此，整本書在一開始讀時，真的就像是在看遊記一樣，看著千鶴子這個「內地」人如何欣賞「本島」的風光。例如開頭這段極為鮮活的街景描述：
成列磚紅色的支那式建築，彷彿沒有止境地延伸到街道遠方。
街屋上方的圓型的鮮紅色燈籠，瓜狀的橘黃色燈籠。
白色的遮雨布一張一張綻放如花。
不同花樣顏色的漢字看板，一一飛入眼簾。
還有這段列車風光的描述我也很喜歡，光想就好美：
下一瞬間列車鑽入東洋第一長橋，鐵橋的兩側桁架有如映畫底片一個一個刷刷而過。穿透桁架，閃爍波光的河川時而閃現。
是說，讀到她從高雄搭火車南下的站名——三塊厝、鳳山、後庄、九曲堂……瞬間覺得好親切，原來當時就是這些站點了呢。
既然是旅行，當然少不了食物，甚至食物恐怕才是千鶴子旅行的「核心」。某些段落讀起來根本更像食記。事實上，每一章的標題也都以臺灣食物命名。
截自《臺灣漫遊錄》
千鶴子本來就是愛吃鬼，從開頭那套「一口一個牡丹餅理論」就能看出端倪。她對待食物的態度跟她的旅行觀相同：她不想只吃那些專門用來討好「內地人」的應酬菜，而是想趁著難得機會，真正「接地氣」地品嘗道地的臺灣味。
身為臺灣人，讀到書中角色向千鶴子介紹臺灣食物的段落，真的會覺得既有趣又親切。
「市場裡煮草藥的攤販那裡，有許多人站著喝藥草汁，那是漢藥嗎？本島人生病了沒有去看醫生，是在市場買藥嗎？」
「那不是治病的藥，是本島人的飲料，叫做『青草茶』。」
於是身為讀者的我，真的是一路眼巴巴看著她吃：從開頭學嗑瓜子，到吃小千煮的肉燥飯，最後還嚐到阿盆師操刀的臺灣宴席料理，以及那碗融合十道菜精華的「菜尾湯」。讀到肚子真有夠餓……下面隨便撿一段讓大家「嘗嘗」：
第二道是全雞，少女以菜筷與湯勺撥解柔軟的雞肉，原來骨架早已去除，內裡是切絲的木耳、竹筍、金針、火腿與豬肉。拌勻餡料與湯汁，便化為濃稠醇厚的雞肉羹湯。
整本書許多部分真的就是看著她在台灣各地趴趴走、吃吃喝喝，讀起來十分有趣。不過，一開始其實會有點疑惑：楊双子為什麼要特地借千鶴子之口搞出一本像遊記的小說？難道是想用這方式來讀者認識日治時期的臺灣風情？
非也非也。這樣的安排其實暗藏深意。讓我們接著往下談。
【百合？】
這本書的另一大看點，就是千鶴子和小千之間微妙的互動情愫。用腐女的說法，大概就是所謂的「百合」吧。
一開始，千鶴子先是被小千「碰巧」相助，後來又發現小千竟是她的通譯，兩人就此結下了不解之緣。
千鶴子第一眼看到小千就喜歡得不得了，直接粉紅泡泡：
仔細一看那少女粉嫩紅潤的臉蛋，微笑的時候臉頰上有兩個酒窩，目光底下，眼睛燦然發亮。
書中不時穿插兩人略帶「曖昧」的互動，讀起來真的有一絲絲甜。個人很愛這段：
我裝模作樣地垂下肩膀。
小千立刻扶起我的臂膀，笑說走吧走吧。
側過頭去看，小千正抿著嘴朝我微笑起來。
哪張臉龐上的酒窩像是保藏蜂蜜般甜美，令人暈眩。
哎咿呀哎咿呀。
而由於小千的本島人身份，她常常受到輕視。每當這時，千鶴子就會挺身而出捍衛她。像去學校拜訪時，小千竟被當成千鶴子的下人，還被叫去擦皮鞋，千鶴子便一把把她拉回身邊，相當霸氣。
此外，千鶴子也經常直球向小千示好，不斷表白想成為「朋友」的心意，甚至說過「很在意妳」這樣露骨的話。然而，每次千鶴子想更靠近些，小千就會像戴上「能面」般，保持「剛剛好」的距離，令千鶴子感到無比疑惑。
當我表白想要成為朋友的心跡之時，小千不是答應，也非拒絕。
──那個時候，小千凝望著我片刻後，微笑起來說「我明白了」。
「能面」。或者說「小面」。
能劇裡可愛而美麗的年輕女人的面具。
小千的笑容，就像是小面那樣。
真是不明白這個人啊！
坦白說，閱讀過程中我偶爾也會對千鶴子那種「自以為對小千好」的姿態感到些許不耐。像她在得知小千是妾室出身，並打算依家族安排嫁給內地男子時，便逕自覺得小千應該要反抗「命運」，不該跟那種人結婚。甚至後來還開口邀小千跟她一起到內地當翻譯，說這是對她「最好的安排」，看得有點莫名不爽（苦笑）。
不過，整體來說，兩人的互動還是以微甜居多。雖然我對百合文學不算熟，但還是讀得挺有興味的。
然而，後來才了解到：這份微妙的不協調其實是楊双子刻意安排的，而這也正是本書想深挖的核心主題。（以下涉及本書重要劇情 AKA 有雷，大家就斟酌閱讀囉。）
【權力不對等】
若要說本書真正想深掘的核心，我想應該是「權力不對等」的思考。
在楊双子所「創作」的推薦序裡，她借新日嵯峨子之口說出這段話：
權力的不對等其實比一般人想像的更加幽微，也更無所不在，請讀者閱讀本書時，務必時時意識到青山老師有著殖民者身分的事實。
但因為我看小說時一向不先讀推薦序，也沒想到這本書的序居然也是小說的一部分，所以就錯過了這個「提示」……
雖然在閱讀過程中隱約感覺到千鶴子與小千之間的相處有些「微妙」，但也沒多注意。直到後面兩人關係突然急轉直下，我才意識到不對勁。看到小千在兩人享用完臺灣宴席後說出那段決絕的話時，讓我瞬間愕然：
青山小姐，這是我與你最後一次共餐了。高田夫人那裡，我已經正式辭職，請您務必不要掛念。
不單千鶴子錯愕，我也跟著震住，想說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麼……
問題，其實就藏在權力意識裡。
千鶴子當然明白自己是一位來自殖民母國的內地人，但她卻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更願意站在本島人這邊。書中她時常抱怨帝國的「南進」與殖民同化運動，看到小千因本島人身分被輕視時，她也會立刻挺身而出。例如在台南鐵道飯店，小千被櫃檯內地人蔑稱「哩呀」、甚至不給登記住房時，千鶴子就氣得想直接走人。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歧視」都如此外顯。
千鶴子其實也不時在不自覺中透露對本島的輕視。像她想替小千訂製和服時，小千那看似輕描淡寫的小反擊，其實就藏著不滿。但這種問題非常幽微——正如小千對她說的：
儘管你是溫柔又敏銳的好人，也存在著您自身無法察覺的盲點，只是這樣罷了。
而前面提到的千鶴子「自以為對小千好」的姿態，其實也遠比我以為的嚴重。看到書中小千的這段話時，心不禁一揪：
青山小姐想要疼惜的人，是一名需要您保護的、乖巧的本島通譯，那並不是真正的王千鶴，並不是我本人哦！所以說，青山千鶴子與王千鶴，真的能夠說是朋友嗎……
後面美島的重話，不只捶醒了千鶴子，也捶醒了我。或許真像美島說的：
這個世間，再也沒有比自以為的善意更難拒絕的燙手山芋。
往更廣處看，連千鶴子寫下《臺灣漫遊錄》本身，也帶著殖民視角的傲慢。她表面上想以小說家身分記錄這座「尚未被改變」的島嶼，但終究仍是以殖民者眼光，去描摹這個她認為「奇異」的本島世界。甚至也會依著個人偏好，對所見事物強作解釋（例如讓千子與美島憤怒的「竹輪」情節）。正如新日嵯峨子說的（好啦，其實就是楊双子說的）：
述說著臺灣，卻無視臺灣的生命經驗，甚至以自己筆下的臺灣洋洋自得，這便是外地文學令人詬病之處。
書末千鶴子的懊悔自白，真的是看得我心酸酸：
嘴巴上抱怨帝國對待殖民地、男性對待女性、內地人對待本島人的偏見，我嘲弄、抗議這個可笑的世間，卻原來我同樣只是塵世一介庸俗之人，渾然未覺潛伏心底的我的傲慢，以及我的偏見。
而「權力不對等」的問題其實無所不在。對書裡楊双子假托新日嵯峨子說的這段話印象特別深：
有些權力，是無法單方面的收回的。譬如在父權體制之下，男性無法單憑自己的意志放棄性別紅利，因為體制是恆常運作的。如果權力無法自願放棄，就表示有著無法顛覆的不平等，這時，權力彼岸的雙方真的有可能和解嗎？
我自認在兩性議題上算有些涉獵，也讀過《自己的房間》這類經典。但身在體制的優勢端，我會不會也曾在某些時刻展現過像千鶴子那樣的傲慢呢？（想必是有的。）這部分，真的讓我陷入了深深的反思。
【後記】
這真的是一本閱讀體驗非常好的小說，從頭到尾都是超級精心的設計。整體結構可說一氣呵成：最前頭是新日嵯峨子的推薦序，中段是千鶴子的漫遊錄本文，後面依序附上千鶴子養女的後記、小千「親筆」寫的譯者代跋、她女兒的編者代跋，最後連真正的作者楊双子也以「新版譯者」的身份寫下代跋。這麼縝密的布局，難怪會有人被騙。
雖然書籍最開頭其實有附上警語啦，但真的很難注意到（只有左下那個小角角啊）。
截自《臺灣漫遊錄》
有趣的是，即便有人誤以為這是真正的遊記，其實千鶴子的養女在後記中就說得很清楚：《臺灣漫遊錄》本來就是千鶴子寫的「小說」，而且最初版本甚至沒有第十二章與小千再相遇的情節。也正因如此，新日嵯峨子才會對這段文字是否「為真」提出思辨。我非常喜歡這種透過不同視角共同「討論」《臺灣漫遊錄》文本的設計，讓整部作品更立體、更耐人尋味。
老實說，就算這本書就是妥妥的虛構小說，也絲毫不影響作品所傳達出的真實。誠如楊双子自己所說：
這本書自始至終，都是出於自身對生命軌跡的感觸，期盼完整補齊這段臺灣島嶼之上、歷史命運之下，無法言語到盡的真摯情誼。
至於為什麼青山千鶴子不是集結當年的臺灣遊記，而是以小說形式重寫？再者，遊記／歷史是否更加「真實」？而小說是否相對「虛構」？我無意以論文回答這問題，姑且容許我抒情地這樣說吧：小說是一塊琥珀，凝結真實的往事與虛構的理想。它耐人尋味，美麗無匹。
題外話，由於我先讀了楊双子的散文《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早早就知道「双子」中的妹妹楊若暉已經離世。因此，書中一些「設計」就讓我特別有感。例如書一開頭便寫道這本書是獻給妹妹（多數人應該只會注意到這一行吧）。
最後也把新版「譯者」的位置留給楊若暉，可見兩人姐妹情深。
總之，這本書會得獎真的是實至名歸。大推！
↓↓也歡迎大家來追蹤〈姆斯的閱讀空間〉的臉書、哀居和Podcast↓↓
姆斯的閱讀空間 FB
姆斯的閱讀空間 IG
姆斯的閱讀空間 Podcas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