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起源：古希臘詭辯者與蘇格拉底

一、思想搖籃：為何是古希臘？

西方哲學與科學的獨特路徑，根源於古希臘獨特的社會、文化與語言環境。

1. 政治背景：城邦、殖民與民主

• 城邦（Polis）：小國寡民的公民共同體，是「政治」的發源地
• 殖民地與貿易：米利都等城邦是繁榮的航海貿易中心，帶來財富、文化交流與實用精神，衝擊了傳統的神話世界觀
• 民主概念：公民在廣場上通過言辭（Logos）與辯論來參與公共事務。這催生了兩個關鍵後果：
• • 人人平等與言論自由的理念：抬高了個體理性與說服能力的重要性
  • 對抗權威的勇氣：公民需要為自己的觀點辯護，發展出獨立思考與批判的習慣

2. 語言：拼音文字與邏輯

_{「語言決定世界」、「理性化過程」和「獨特文化傳統」 這三個方向，精准地概括了早期希臘哲學的突破性轉變。這個過程，即從神話敘事（Mythos）轉向理性探究（Logos），是整個西方哲學與科學的起源。}

• 拼音文字：作為抽象符號，其意義依賴於在句法結構中的精確位置。這內在地培養了對邏輯、定義清晰和矛盾律的要求
• 「語言表述的世界」：西方語言習慣於用句子結構來表達明確的邏輯關係，使得用語言構建理論模型來解釋和改造世界成為可能
• 與象形文明的差異：中文等象形文字意義更依賴上下文，形成一種更注重關係、網絡和實用智慧的思維模式。「我們一開始文明的基礎構成了我們理解的意識」

二、核心方法：批判理性主義

這是由上述環境決定的思想判斷方法。

• 定義：真理不是權威的賜予，而是通過不斷的批判、檢驗與辯證（Dialectics）來捍衛的動態過程
• 口號：「我們所說的世界只要能夠不斷捍衛它，就是真世界」
• 前提：沒有自主思考的人不算是人。這肯定了個體理性的價值

三、哲學的起源：從「神話」到「理性」

以下六大學派展現了思想的演進脈絡：

第一階段：追問物質本原

1. 米勒司學派Milesians（米利都學派）

• 背景：殖民城邦米利都，富於航海與商業精神
• 代表與思想：
• • Thales：認為本原是水。首位哲學家，用「是/存在」（be動詞）發問，開啟形上學。是廣義唯物論者（在自然內找答案）。「說故事的人可改變世界」——用自然原則的新敘事取代神話敘事
  • Anaximande：批判「水」過於具體，提出「無限者」，一個無定形、永恆的源頭
  • Anaximenes：提出氣，並以稀散與凝聚作為變化機制，回歸具體但提供了原理

第二階段：轉向形式本原

2. 畢達哥拉斯學派Pythagoreans

• 思想：認為本原是數。這是革命性轉向，從物質本原轉向形式本原
• 特質：數學既有神秘性，又有客觀規律性（如音律），他們認為宇宙的基礎是數學和諧。「腦外有無限性概念」，具有跨入宗教的意味

第三階段：確立核心矛盾——「變化」vs「存在」

3. 愛菲斯學派Ephesians

• 代表：Heraclitus
• 思想：認為本原是火，象徵永恆的變動。名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他同時提出「邏各斯」，指出變動中有不變的理性法則，從哲學發展出科學

4. 伊利亞學派Eleatics

• 代表與思想：
• • Xenophanes：批判人格神，提出「神」是唯一的、不變的
  • Parmenides：提出純有學（Ontology）。透過純粹理性推理，得出「存在者存在，不可能不存在」。存在是統一、不變、不動的。「完全理性思考否定語言中所涵蓋的架構」——他揭示了語言邏輯本身對「存在」的預設，徹底否定了變化的真實性

第四階段：調和與綜合

5. 多元學派Pluralists

• 代表：Empedocles
• 思想：提出四根說（水、氣、火、土），元素本身不變（巴門尼德），但藉由「愛」與「恨」的力量聚合分離，導致變化（赫拉克利特）。建立了系統化的物理學與宇宙論

6. 原子學派Atomists

• 代表：Leucippus，Democritus
• 思想：認為本原是原子（不可分割的粒子）和虛空。原子是充實的「存在」，虛空是「非存在」（但同樣真實）。所有的變化，來自粒子間的碰撞。這是典型唯物論和機械論世界觀的開端，是科學發展的基礎

四、思想的轉向：從自然到人

上述學派對「自然原則」眾說紛紜，導致了一個關鍵後果：

1. 智者學派的興起

• 背景：雅典民主制下，辯論技巧（修辭學）成為獲取權力與成功的工具
• 核心觀點：既然真理難尋，那麼「真理」就是「說」出來的。他們教授修辭學，強調說服重於真理
• 影響：導致道德與真理的分離，希臘社會變成「辯論比賽社會」

2. 蘇格拉底的批判與哲學的倫理轉向

蘇格拉底哲學的核心架構

基本背景：

• 蘇格拉底（公元前470-399年）述而不作，思想透過柏拉圖的《對話錄》與色諾芬的記載流傳
• 被公認為西洋哲學的奠基者，開啟了哲學的「倫理學革命」

哲學方法：蘇格拉底式反詰法

• 核心精神：通過批判理性，在對話中發掘話語錯誤，去蕪存菁，逼近真理
• 操作與目的：
• 1. 起點：承認無知 -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無所知」
  2. 過程：提問作為哲學實踐
  3. • 進行對話交流：共同尋求真理
     • 進行捍衛對抗：嚴格檢驗每一個命題，捍衛邏輯一致性
     • 進行反諷啟發：引導對方發現信念中的矛盾，激發求知欲
  3. 結果：直面無知，逼近真理 - 讓參與者意識到語言表面的荒謬與自身知識的局限
• 語言的局限與突破：
• • 反詰法通過「深入語言」的本質，探討概念所指涉的對象
  • 「道德的直覺為語言的表層力量提供了一個限制」——道德追求迫使我們超越語言表象

核心主張：道德知識主義

• 「美德即知識」：真正的美德必須建立在真知之上
• 「無人故意為惡」：作惡的根本原因在於無知——對真正的「善」缺乏理性認知
• 知行合一：真知具有道德的強制性，有知識的人必然會依照真理行事

理想人格：殉道者與公民

• 哲學家的殉道：因「蠱惑青年」、「不敬神」等罪名被判死刑，拒絕逃亡，為真理從容赴死
• 守法的公民：拒絕逃亡的理由體現其公民觀：
• 1. 尊重法律：作為一生受法律保護的公民，不能因判決於己不利就破壞法律尊嚴
  2. 公民責任：個人有時需犧牲小我，以成就社會的整體利益

哲學的終極關懷

• 核心格言：「一個未經檢驗的生命是不值得活的」
• 生命的目的：想要活出有意義的生命，就必須檢驗生命的本質，實現生命的目的，堅持生命的理想

五、回答三個現代問題的古希臘線索

1. 種族主義那裡來的？古希臘的「邏各斯中心主義」潛藏了以「理性」劃分文明等級的思維模式，為後來的種族主義提供了思想工具
2. 基督教的人權概念那裡來的？斯多噶學派的「自然法」觀念認為所有人因共享理性而平等，這一思想被基督教吸收，成為現代人權概念的哲學源頭之一
3. 重商主義那裡來的？其思維土壤（計算、抽象規則、將世界客體化）可在米利都的商業精神與原子論的機械世界觀中找到源頭

六、東西方的「意識」鴻溝

古希臘奠定了一套獨特的「作業系統」：

西方的「意識」

• 基礎：拼音文字、公民政治、邏輯論證
• 傾向：將世界視為一個可以被抽象模型（理論）所表徵、分析、改造的客體
• 路徑：從解釋自然（物理學），到探究存在本身（形上學），最終回歸人與社會（倫理學）
• 結果：發展出科學、批判理性，但也可能通向虛無與異化

東方的「意識」（以中國為代表）

• 基礎：象形文字、宗法社會、陰陽辯證
• 傾向：將世界視為一個人置身其中、需要不斷調適和感悟的關係網絡
• 結果：通向和諧、實用智慧，但也可能壓抑個體與邏輯

哲學傳統的關鍵差異

• 希臘傳統：注重語言表徵世界，相信世界可以被語言清晰定義，追求通過邏輯對話厘清概念
• 東方傳統：缺乏嚴密的語言邏輯系統，更傾向直接基於道德直覺和生活體驗進行判斷和表達

總結

古希臘哲學不僅是西方思想的源頭，更塑造了整個西方文明的認知框架。從先蘇時期的自然哲學探索，到蘇格拉底的倫理學轉向，古希臘人建立了一套基於個體理性、邏輯論證、批判辯證的思想體系。

這套體系的核心特徵是：

1. 對真理的動態理解：真理是在辯證中不斷被檢驗和捍衛的過程
2. 語言與邏輯的中心地位：將語言作為探究實在的工具，相信理性可以通過語言把握世界
3. 個體理性的尊嚴：肯定每個思考個體的判斷能力
4. 道德與知識的統一：追求知行合一的理想人格

理解這一起源，不僅是理解西方哲學史的關鍵，更是理解東西方文明根本差異的鑰匙。這並非優劣之分，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在世存有」方式。

（台大哲學苑舉正的西洋哲學史課堂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