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有一萬種語言。
沒有人知道這一萬種語言是怎麼來的。有人說是遠古神明的惡作劇,有人說是宇宙大爆炸時的副產品,還有人說這只是進化的隨機結果。無論如何,事實就是:每一個人從出生起,就擁有自己的母語,那是一種獨一無二、只屬於自己族群的聲音系統。而更奇特的是,所有人都能完美聽懂其他九千九百九十九種語言——聽得懂,卻絕不肯說。
這不是生理問題,而是文化與尊嚴的問題。
「說自己的語言,才是做人的證明。」這句話被刻在每一個族群的啟蒙教材第一頁。放棄母語去說別人的話,等同於背叛祖靈、淪為奴隸。於是,這個世界的人類在面對不同母語者時,永遠堅持用自己的語言說話。他們大聲、快速、充滿感情地說著自己的語句,而對方也同樣用自己的語言熱烈回應。兩人熱淚盈眶地擁抱,旁人卻只聽到兩股完全不同的語流在空中激烈碰撞,像兩場獨立的风暴,彼此擦肩卻從不融合。
這就是「巴別公約」——人類文明維持和平數千年的基石。
直到艾拉出現。
艾拉出生在第5472號語言族群,一個只有十七萬人的小族,語言的特徵是大量鼻音與喉音交織,像遠山裡的風穿過峽谷。她從小就對這種「互相聽得懂卻不肯妥協」的狀態感到困惑。為什麼明明可以輕易學會別人的語言,卻要假裝學不會?為什麼明明聽得懂對方的心意,卻要用兩種聲音各自表達?
二十歲那年,艾拉離開了族群,開始環遊世界。她走過用咝咝聲築城的第108族,走過以長元音拖曳如歌的第8900族,走過只有クリック音沒有元音的第333族……她發現,所有人都在做同樣的事:用自己的語言愛、恨、交易、爭吵、和解。市場上,買賣雙方可以用完全不同的語法結構討價還價,最後滿意地擊掌;戀人們可以用兩種節奏完全相反的語言互訴衷情,然後相擁入眠。
艾拉問過很多人:「如果我們都用同一種語言,會不會更好?」
得到的永遠是驚駭而憐憫的目光。
「孩子,」一位第12族的老人用他那充滿爆破音的語言說,「統一語言就是統一靈魂。那是奴役,不是進步。」
艾拉不甘心。她開始秘密學習。她不只是聽懂——她開始模仿、練習、說出其他語言。她先從鄰近的第5471族開始,那語言和她的只差三個聲調。她在無人的山谷裡練習,直到能流利說出對方的問候、詩歌、咒罵。然後是第5473族、第5000族、第1族……
十年後,艾拉已經能說超過三百種語言。她成了傳說中的「百舌者」,一個被所有族群同時畏懼與鄙視的存在。有人說她是怪物,有人說她是先知。
終於,在世界中心——那座曾經的巴別塔遺址上,召開了「萬語大會」。一萬個族群各派一名代表,齊聚在巨塔的殘垣斷壁前,討論一個突發的危機:外星訪客即將到來。他們帶來了友好訊息,但只有一種語言。人類必須用「一種聲音」回應,才能被理解。
大會持續了三個月。
三個月裡,一萬種語言同時響起,像一萬條河流同時奔騰。代表們激昂演說、互相指責、痛哭流涕,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先說別人的語言。會議廳的空氣被聲波震得嗡嗡作響,牆壁上的古老石雕都開始剝落。
艾拉作為無族籍的「觀察者」,坐在最角落。她看著這一切,忽然站起來,走向中央講台。
她先用自己的母語,第5472語,說了一句:「我愛這個世界。」
然後,她用第1族的語言,重複了同一句。
接著是第2族、第3族……她一種接一種地說下去,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快,像一道旋風捲過全場。一百種、二百種、三百種……她的聲音開始重疊、交織、融合,卻又保持每種語言的純粹特徵。
全場安靜了。
一萬名代表第一次聽到,有人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對他們說「我愛這個世界」。
當艾拉說到第一千種語言時,有人開始哭泣。
到第五千種時,全場已經淚流滿面。
當她說完最後一種——第10000族的語言時,整個會場爆發出震天動地的聲響。那不是一種語言,而是所有語言同時響起的共鳴,像一萬條河流終於匯入大海。
那一刻,沒有人再堅持「只能說自己的語言」。
他們開始嘗試說別人的話。生澀、尷尬、發音錯誤百出,但他們在試。第一次,有人用不是自己母語的聲音,說出「謝謝」。第一次,有人用借來的語法,表達「對不起」。
外星訪客最終收到了一份用「單一語言」寫成的回覆——但那份語言,是由一萬種語言的片段拼湊而成,像一幅巨大的馬賽克。每一個詞,都來自不同的族群,卻奇蹟般地組合成完整的意思。
外星人離開後,世界並沒有立刻統一語言。
大多數人依然用自己的母語生活。但從那天起,出現了一種新習俗:當兩個不同族群的人相愛、合作、或只是想表達特別的尊重時,他們會故意用對方的語言說一句話。
只是那一句。
就足夠了。
艾拉老了以後,回到故鄉的山谷。她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年輕人們練習彼此的語言——不再是秘密,而是公開、驕傲地練習。
有人問她:「你覺得我們會不會有一天,只剩一種語言?」
艾拉笑了笑,用她的母語回答:
「不會。因為我們已經學會了——
語言不是塔,
是橋。」
而在那遠處,巴別塔的殘骸上,長出了新的藤蔓,開出一萬種顏色的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