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觀察】從小紅書談起

台灣這一陣子掀起了一場看似社群媒體的風波──政府決定封鎖中國社群平台小紅書（Xiaohongshu，又稱 Rednote）一年。這個決定讓千千萬萬的台灣年輕人措手不及，也引發了社會上極為激烈的討論。有人支持政府以國安、資安與防詐騙為由切斷聯繫，有人則斥之為資訊自由的禁制與過度管制。即便立場分歧，一件事是明顯的：三百萬這個數字背後，不只是用戶，而是千千萬萬平凡的生活與價值判斷在這場變動中被牽動。

小紅書之所以會牽動這麼大的議題，不能單純歸結為安全漏洞或法律適用的問題，而是因為它牽涉到一個更深刻的問題：媒體、資訊與思想是如何跨越界線、滲透進個人的世界與認知結構中去的？

時移世易，現在的小紅書與那本小冊子看起來毫無關聯。它是一個生活方式與社群分享的平台，表面上跟時尚、美妝、旅遊甚至飲食指南有關，甚至可以幫你買商品、找攻略、看推薦。然而，表面的差異並不意味著它們在影響人的方式沒有共通之處。毛主席的小紅書透過「權威語錄」塑造人們的政治話語與價值觀，而現代的小紅書則透過算法推薦，逐步建構使用者的消費習慣、生活模式以至世界觀。

在台灣，小紅書並非一個小眾平台。當核算它的活躍用戶大約有三百萬人時，這意味著在約二千三百萬人口的社會裡，每七、八個人當中就有一人正在使用它。這些用戶中以年輕族群為主力，十八歲到三十五歲的青年尤其活躍，他們把小紅書當成探索生活靈感、比較產品評價、發現熱門話題的重要來源。對一些人來說，它甚至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種觀看世界和建立審美與喜好的方式。

小紅書的成功並不僅是因為「內容多」，更在於它將資訊、娛樂與消費融為一體，使得人們在不知不覺中被內容吸引、被興趣引導、被推薦算法牽動注意力。這種力量不是強制性的命令，而是溫和卻深刻的影響。你可能一頭栽進一個關於咖啡館推薦的話題，然後又被引進一個保養品的評測，再之後看見生活方式部落客分享旅遊心得。每一次滑動、每一次點擊，都在悄悄重塑你的喜好與注意力模式。

而這股影響力的力量，最具爆發性的是對年輕人的吸引力。在台灣，年輕人對資訊的需求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多，他們渴望快速獲取世界的片段、生活靈感與社交互動。這種渴望讓平台的推薦算法變得非常「有效」：它知道你喜歡什麼、什麼讓你停留、什麼會讓你分享。然而，這同樣也意味著，我們的時間、注意力與情感，很容易被包裝成一種可交易的資產被平台挪用。

因此，當封鎖決策提出時，其爭論的核心就不只是資安或法律、詐騙問題，而是關於一個社會能否真正掌握自己資訊生態的主權。支持封鎖的人認為，當一個平台不願意配合本地法律、資安審查與詐騙調查時，政府理應出手保護公民；反對者則認為，阻斷一個深受使用者歡迎的資訊渠道，是對自由選擇與言論空間的限制。對他們而言，封鎖一個平台並不能解決問題，可能反而成為資訊自由受限的象徵。

但真正值得深究的是，我們是否已經習慣於由外部平台主導我們如何看世界、如何選擇生活方式？ 即便政府禁止了某一個 App，除非我們能提升個體的媒體識讀與批判性思考能力，否則我們很可能會在下一個平台上重複同樣的被影響模式。禁止小紅書也許能在短期內降低某些風險，但它無法矯正人們對資訊的依賴習慣；它無法回到一個讓每個人都有能力質疑推薦算法、判斷內容真偽、理解資訊背後動機的社會。封鎖，只是外在的限制，而內在的思考能力是否跟著提升，才是真正值得關注的。

更重要的是，在禁止一個平台之後，社會上仍然會有替代的資訊來源出現。人們會轉向其他社群媒體、搜尋引擎或論壇，尋找他們需要的內容。阻斷一個渠道並不能根本改變人的資訊需求；它只能改變資訊輸送的途徑。因此，與其只討論封或不封，我們更應當問一個更根本的問題：我們希望公民怎麼面對資訊、怎麼思考、怎麼判斷，讓他們不只是被動接受，而是能夠理解背後的脈絡、找到屬於自己的判斷標準。

從毛主席時代的那本小紅書，到現在的社群平台小紅書，名字相同，內容不同，但它們都提醒我們：一旦某種資訊工具進入人們的日常，它就有能力塑造人的認知結構。前者是明目張膽的政治灌輸，後者是看似自由的社群分享。但兩者共通的，是它們如何影響人的看法、價值與選擇。

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真正值得我們追求的，不是單一平台的封禁或解禁，而是如何在多元的資訊環境中，建立起能保護自我思考能力的媒體識讀素養。當每個人都能清楚意識到自己如何被推薦內容、廣告、算法所引導時，我們才有可能真正掌握資訊的主導權，而不是被平台所擺佈。平台封鎖可以帶來短暫的技術安全，但只有提升公民的思考能力，才能帶來真正的資訊自由與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