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野百合：第三勢力立委候選人范雲

文 / 沈政男

台北市立委參選人范雲最近跟柯文哲對談，意圖拉抬聲勢，卻反被他當眾凸槽說「論述能力與群眾魅力不足」。柯文哲不曉得是忘了還是不知道才會講這樣的話——1990年3月中旬他還在台大醫院外科當住院醫師，連政治意識都還沒啟蒙的時候，當時念台大社會系四年級、擔任台大學生會長的范雲，就已經站在數千群眾前方，綁著頭帶，拿麥克風侃侃陳述國會改革、廢除臨時條款之類的訴求，引來全場鼓掌歡呼。

被如此調侃，想必心裡不是滋味，但這就是政治，你必須跟自己未必欣賞的人事物為伍，撩落去。范雲現在應已想通了這個道理，才會出來參選立委，然而她今年已經四十七歲，對一個曾經叱咤風雲的學運領袖來說，算是很晚才投入政治領域。

希望不會太晚。范雲在1994年念完台大社會研究所後，到美國耶魯大學攻讀博士，一直到2000年才回台，在這段期間裡，台灣政治發生了什麼事？1994年阿扁當選台北市長，2000年阿扁當選總統，等於在台灣政治劇變的年代，范雲都缺席了。如果當初她沒有出國，而是選擇投入政治領域，以她在學運期間表現出來的思辨深度與行動能力，或許已經在台灣政治版圖上占領了某一座山頭。范雲的博士論文寫「在政治環境變動中的台灣社運份子」，訪談後歸納出一百多個社運人士投入政治領域的社會機制，不曉得落筆當下，看到裡頭諸多熟悉的名字，會不會想到自己？

范雲跟我同年，當年我讀台大時也參加了好多街頭運動，記得是在1988年世界人權日的街頭遊行，大家拉著白布條趕著通過紅綠燈，只見一位個頭不高，皮膚白皙，臉頰有顆痣的女孩在後頭跑得有些氣喘吁吁，我的同伴顏于勛跟我說那是范雲。那時她在學運圈裡已經有些名氣，當時羅文嘉選上了第一屆的台大學生會長，范雲是學生議會要角，一年後她接替成為第二屆的台大學生會長。又過了沒多久，野百合學運爆發，范雲一戰成名，被與天安門學運的柴玲相提並論。

當年在學運圈，范雲與鄭文燦是大家口中令人稱羨的學運情侶，鄭文燦也出名，他從台大電機系轉到台大社會系，震驚校園，但還是沒范雲那麼亮眼。鄭文燦那時瘦巴巴，文弱書生模樣，戴副幾分傻氣的青蛙眼鏡，全無學運份子常見生毛帶角的霸氣。鄭文燦曾來男十一宿舍找我談學運事情，看到我書架上滿滿的社會科學教科書，有些訝異。

Photo Credit: 鄭文燦與范雲臉書

鄭文燦後來選擇與范雲走不一樣的生涯發展之路，一從台大畢業就參與民進黨，幫大頭助選，從幕僚一步步攀向檯面，後來在1998年當選桃園縣議員，正式踏上政治路，那年的范雲則是在美國忙著寫論文的結尾。2014年，鄭文燦當選桃園縣長，在政治路上前進一大步，但范雲呢？在台大社會系任教的她，從學術路上轉彎，跳進了街頭，參與太陽花學社運，後來在林義雄的建議下，開始著手組織政黨的工作。

范雲在2000年回台後，民進黨一直與她接觸，如果她要代表政黨參選，或者當個一官半職，都不成問題，但她都拒絕了，仍以學院工作為重，頂多偶而在重大議題發生時，比如阿扁貪腐、陳雲林訪台什麼的，以學者身分發聲，為什麼到了2014年，四十多歲了，才打算撩落去？

范雲的理由是看不下去了，兩黨越來越像，台灣需要第三勢力云云，但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卻也是超越中年危機的一個出路。年少的福國淑世夢想，到了年近五十的時候，在夜深人靜時敲打著沉睡的大腦，叩叩叩，醒來醒來，再不放手一搏，就要年華老去了。

黃國昌也是如此，到了中年才決定投入政治。黃國昌是第六屆的台大學生會長，台大法律系畢業後一下子想當執業律師，一下子又想念博士當教授，到了中年才真正看清自己，知道自己不能忘情於政治理想。黃國昌也參選本屆立委，而且當選機率頗高，這是他跟范雲的最大差別。

堅持第三勢力的理想當然很好，但如果不能當選，也只是夢想。從生涯發展的角度來看，范雲應該加入民進黨，在政治參與這條路上先求有再求好，不必那麼完美主義，這是范雲如果此番落選，必須重新思考之處。蔡英文就是如此，學而優以後逐漸走向民進黨，最終自己躍上檯面。

當然范雲的性格裡有其浪漫色彩，或許寧願就此堅持理想，走人跡罕至的那條路吧。范雲出身外省家庭，上大學以前不知統獨與民主改革這類議題，但她在大一時在台大校門口聽到學長姐唱〈美麗島〉，瞬間啟蒙，第二天馬上去加台大大陸社，開始參與學社運。要知道宗教與政治是最容易受到家庭影響的信念，范雲能夠超越自己的族群背景，可見她的思辨反省深度。

范雲就讀北一女時，被要求加入國民黨，她當時確實有幾分意願，想報效黨國，但一聽到教官拉人入黨的理由是「你們班入黨人數最少，要我怎麼交代？」她馬上拒絕了。這是她性格的重要基調，要知道在政治啟蒙前，一個人如果已經相信公理正義，那麼後來所做的政治選擇，必定是真誠反省之後的全心擁抱。反過來說，另一種人很容易藉著政治正確的氛圍，用口號與姿態蒙混到政治利益。

范雲是中年野百合，身體來到了政治場域，心靈卻依然盤坐在當年的中正紀念堂廣場，只是台灣社會不曉得能不能賞識這樣美麗的民主花朵。

＊本文經作者授權同意轉載。

沈政男，1968年生，台大醫學系畢業，精神科醫師，曾獲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2009）、梁實秋文學獎散文首獎（2011）、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三獎（2010）等20項文學獎，時事評論文章發表在報章超過4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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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蔡宜蒨

封面照片來源：范雲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