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08|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如果作業不只是「必須完成的東西」

前幾個禮拜,陪一個自學小孩算數學。過程中有一些新的發現,關於寫作業這件事,還有關於我自己上課這件事。
嚴格來說,並不是特別陪她算數學。而是,某天我們約朋友晚餐,晚餐後朋友的小孩小寧拿著數學練習本在那邊寫。我說,你怎麼有這個練習本?小寧說我回學校上音樂課時,我們班導師給我的。(前情提要一下,小寧這個學期自學,但學籍還是掛在L小學。她每個禮拜固定回去上美術課跟音樂課。目前三年級。)
朋友並不是很喜歡小寧寫這個練習本,他覺得這種數學習題太填鴨。朋友說不要寫了,小寧倒是很想寫。
在旁邊看的我覺得很有趣。平常要上學的小孩,對寫作業避之唯恐不及,而這個不用上學的自學小孩,反而自動想要寫作業?叫她不要寫,她還一邊寫一邊說,這頁寫完就好了啦(嗯,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寫到第四題,小寧說這題我不會。我說,我幫你看一下。
5個千,6個百,3個十和4個一合起來是( )
我問,「你哪裡不會?」對我們來說很簡單很理所當然的題目,但對小孩來說是這樣嗎?我很好奇。小寧說,就是不會。
她說就是不會,沒有說哪裡不會,所以我也不曉得是哪裡不會。有可能是說不出來?也有可能是覺得難不想去想?

寫不出來的時候,感覺好像在「猜」

所以我問她,你知道5個千是多少嗎?她說五千。6個百?她說六百。3個十?三十啊。4個一?四。我說你會嘛。你剛剛講的,你把它們加起來就好囉。
小寧就開始加,然後得出答案。
「那這題呢?」小寧又問下一題。我看一下,我說一樣啊,你用同樣的方法算算看。小寧看了題目,「7個千,8個百,和3個一合起來是( )」,小寧寫7830。
嗯,應該是7803喔,我在心裡想,但我沒這樣講。我說,我們來看一下。嗯,7個千是?「七千。」8個百是?「八百。」3個一是?「三啊。」
「喔對呀,那你看一下你剛剛寫的?」小寧看了一下,然後有點不好意思的笑著說,「寫錯了啦。」拿出橡皮擦馬上擦掉。我說沒關係呀,你這次算對了。
然後又下一題。她看了一下題目,她又說不會。我說,跟剛剛類似,你算算看。她還是搖頭。我就跟剛剛一樣用問的:1個千?「一千」。13個百?「13個百?不知道。」喔喔,原來是這裡出問題。
「嗯……那9個百?」「九百。」「10個百?」「……一千。」「那11個百?」「11個百……一千二。」聽到一千二,我在想她是不是亂猜。
「嗯,11個百是比10個百多幾個百呢?」我出動手指頭,比給她看。先比10,再比11。
「多一百。」
「所以11個百是?」
「一千一百?」
「答對了!那13個百?」
「一千兩百。」
聽到這個答案,我在心裡笑。我感覺到小寧好像在猜。
她一邊講一千兩百,一邊笑,一邊看著我的眼睛,像是在問對不對。於是我回房間,拿出白紙和筆。我畫了10個圈圈,然後在第二排畫3個圈圈。
我說,「這1個圈等於100,所以10個圈就有……」「一千!」小寧說。
「那下面那3個圈?」「三百。」
「所以它們加起來是?」「一千三百!」
我說答對了耶。那最後是5個1。你把剛剛你算出來的都加起來。
「1個千,13個百,和5個一,加起來是2305」。小寧在( )裡寫上2305。
剛剛那一連串的提問,雖然我覺得像是引導,但後來小寧好像跑到「線」的外面,感覺開始用猜的?為什麼她要用猜的呢?還是其實也不是用猜的?我還不曉得她的內在邏輯。但在過程中,我覺得小寧好像有點害怕答錯,她一發現錯就會急著把本來的答案擦掉。

小孩真的「想寫作業」嗎?還是只是想「完成作業」?

像這樣的題目算不算填鴨?我不是很確定。但在陪小寧計算的過程中,我發現如果只求「寫出」正確答案,而不去看她過程中對於題目的反應,那確實就是在「填」。答案填對了,有可能是真的會,但也有可能是運氣好。
在陪小寧寫作業的過程中,我覺得這些題目和小寧的反應都好有趣。嗯,好吧,有些人可能會覺得這種題目哪裡有趣?我說的有趣是,如果去分析題目,大概可以推測設計者想要透過題目讓小孩學習(練習)什麼樣的思考,然後我們可以在一旁觀察小孩的反應,然後看看這樣的題目設計是否有達到它的效果。
但是,小孩如果只是單純想要「完成題目」,就像我媽以前叫我寫練習本,我會偷偷翻到最後一頁看答案。我的目的不在學習,只在完成題目。
在陪小寧寫作業的過程中,我也隱約的發現了這個從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東西。小寧雖然「想寫作業」,但她更想做的其實是「完成作業」,所以對她來說,如果我可以直接告訴她正確答案那最好,因為她就可以很快完成,所以她一開始一直問我。本來,作業的目的是幫助學習,但我後來發現許多小孩只是想要去「完成」它。(不只小寧,許多小孩都這樣,要嘛就不想寫,不然就是抓緊時間趕快寫,趕快「完成」它。)這種現象我覺得很有趣。
但更有意思的是,為什麼小寧想要「完成作業」呢?她是自學生,她可以不用交那些作業。
當然,小寧問的問題,也不全都是想要直接問答案,有時候是真的不會。但其實不會可以先試著想想看,試著去得出解答。但我發現小寧不太會想要去試,她遇到不會的問題,試都還沒試就先問。我在心裡想,可以先試試看啊?為什麼那麼害怕、討厭犯錯?但想著想著我想到自己的小時候,其實我小時候也差不多。
當我是小孩的時候,我也從未想過要試。好吧,我有試過,但是講錯了會被罵,所以後來就不試了,頂多在心裡面自己想。大概是因為寫錯了會被罵,就算沒有被罵,也會認為「錯了」就是「不好」。但為什麼錯了就是不好呢?

但是,我長到很大之後才明白,犯錯只是一個過程

我小時候數學成績不怎麼樣,但我從來不討厭數學。這感覺很奇妙,明明做得不是很好的事,卻並不因此討厭或抗拒它。但這不是說我以前的數學老師教得很好,他們都教得很無聊,但我還是在自己算數學的過程中,發現裡面的神秘和有趣。
但是,算錯和考不好這件事,還是會令我感到氣餒。因為那就是一個明明白白的連接,你算錯了,這題就沒有分,分數就不好看。
等到長大之後,數學不用再考試之後,就算我算錯也不會再被扣分的時候,那時候我又遇到數學,我發現數學像一個漩渦,會把人吸進思考的洞裡。那時我在毛毛蟲兒童哲學基金會編輯月刊,我跟一個數學教授邀稿,自己也寫了一篇在跑步時想到的數學問題,我提出自己對無限的想法。她讀了之後跟我說,「你很聰明,但有個地方不太對……」。
天啊,我竟然被一個數學教授說很聰明!後來我想,該不會這個教授對每個人都說「你很聰明」吧?她跟我討論她覺得哪裡不對,但我完全沒有被批評的感覺,反而覺得啊好那我再試試看。然後,那陣子我沒事就在那邊想數學,陷在數學的漩渦裡。我一直算錯一直算錯,再慢慢接近問題的核心;有時候發現某條路走不通,要換個方式才能抵達。那時覺得整個過程都很美好(雖然頭很痛XD);我會把過程中的圖和軌跡都留下來,我可以看到原來我是怎麼想的,是怎麼想錯的;而有時到最後我還是解不出來。
解不出來的時候,有一種「啊,這問題還真是困難啊!」但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感到氣餒。
並不是說答案不重要,而是發現或接近答案的過程,那才是作業之所以有趣的地方。但是,我們從小的作業和考試,重視的不是過程,要求的是正確答案。如果人們對作業和考試的要求只是「得出正確答案」,而「正確答案是為了分數」,那作業和考試如果變成「只是必須去完成的東西」,那也是剛好而已。
跳回我自己上課這件事。
這可能跳得有點遠,但我覺得道理有點類似。有一段時間,我會因為上課沒有做到自己預期中的結果,而感到有些焦慮。不管是小孩的寫作課、藝術課,或是大人的寫作工作坊,我其實都有一些「完成」的壓力。當然那個「完成」,並不像作業或考試一樣有標準答案,那是自己給自己的目標;雖然那並不是那種可以顯見或量化的目標,而是一種自己期待的上課氛圍,或是自己對於教育價值觀的實現──但後來我發現自己被一種無形的框架綁住──隱約中我仍然有「什麼樣的狀況」叫做「好」的想法,我仍然被這樣的框架綁住。
這不是說,我認為沒有好壞之分,而是在過程中,我發現我更該在意的是「人」在裡面的狀態。比如今天如果有個小孩說「我不會畫」,該做的並不是急著讓他學會怎麼畫,解決那個看得到的問題,而是去了解「我不會畫」的意思是什麼。比如我今天覺得自己上課的狀況「不好」,那麼我有沒有可能不要說它「不好」,而是將自己遇到的困境,當作一種狀態來接受?就像我解數學題目解不出來,A這條路走不通,那就換另一條走,將「A走不通」當作一種狀態來接受。
在教育的過程中,完成最後的那個東西,並不是不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完成之前的「過程」。「完成」只是最後的結果。在某些事上甚至可以不用去完成。
本來是在談陪小孩寫作業,最後竟然講起自己上課的狀況。錯誤與困境,不等於「壞」──這個體悟,竟然要在許多事上一再的感受與思考,最後才有辦法跟自己這樣確認。有人說要成功就要「勇於嘗錯」,我倒是覺得,這與成不成功無關,而是我們本來就擁有做錯與陷入困境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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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宅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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