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不結婚沒關係,我養妳一輩子。」
在某個從台北回家的午後,我和爸爸齊躺在主臥房的大床上,而他眼睛笑彎地說道。一旁的媽媽聞言,倒是對爸爸厲聲地說:「不行!三十歲以前就該嫁了!」我看著爸爸溢滿笑意的放鬆的表情,而媽媽眉毛倒豎、雙眼圓睜的模樣,其言其語,都引我笑──我不過在閒聊時,同他們飄渺地說了句「說不定我以後不會結婚」,就引起如此認真以對且截然不同的反應──
但是,當下的我是幸福的。
爸爸媽媽愛我的方式,各自在理,情深意摯。
他們的言語背後,的確有著相同的心願在那兒:希望女兒有一個好的歸宿,終有所託。孤單的時候,有人作伴;驚惶的時候,有人安慰;病痛的時候,有人照護……
「我只是說說而已嘛!」我趕緊補上一句,讓氣氛緩和下來。
爸爸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媽媽復又做了最後一次強調:
「妳真的不能在三十歲以後才結婚!」便罷口不再提。
我也只能望著他們笑。
何以這段微不足道的插曲,竟引發他們共同的心願來讓我瞧見──有件事實,我們仨人都不可能故作無知──我們之中,或長或少,論誰都無法永遠陪伴在自己身邊。
我不可能反駁爸爸的「天真」,也不會去嘲笑媽媽的「認真」。
郭強生的《
我將前往的遠方》使我記起這個在床上與父母漫語、疏懶悠閒的午後。這本書紀錄一位半百的單身男人照護九旬老父的心路點滴;過程中,初老的作者跟隨老父的腳步,按圖索驥地,終於也踏在衰老的道上……他,一邊面對著既知的日常瑣事與退化的身心,另一頭則是未知的彼岸,以及尚不全知的此生。
哪裡?無論貧富貴賤,殘敗或者新生──每個人終將前往的遠方?對於某些人來說,曾經的遠方如今已近在咫尺;對於另些人而言,遠方仍舊是遠方,並遙遠得無所見於生活。
它固然是「死亡」。至於「老」,不過是中繼站後的另一種風景和交通工具。
我想,人們之所以害怕死亡,在於我們還不習慣不在手裡握有什麼。
我們在世上努力了大半輩子,卻可能有那樣的時刻,赤裸裸地揭露,過往的那些企求與追逐都是枉然,都是錯誤,都是失敗;彷彿學生如坐針氈地守在座位上,大氣也不敢多喘一下,汗水涔涔地拚了命答題,而整張答案紙,不管洋洋灑灑或者稀稀落落,在鈴響結束的剎那,交卷,然後換得一個不及格的分數──
我們害怕死亡,其實是在害怕人生的不確定性;我們嘔心瀝血、做這做那,一旦付出,乃有所得,卻不包管所成即所謀。
「孤獨」也是這麼樣的結果──氣力縱使,算盤算盡,我們仍無法保證意中人必愛自己,也無法藉由任何的手段強留誰恆常在身邊。
身為尚康健而且經濟無虞的照護者,作者猶能以他者的凝視去回憶和觀察「生老病死」;在父親身上,他將無可避免地看見自己的未來……行動不便、知覺退化、記憶衰退、自處無能、懼怕死亡……與此同時,他亦有不得不憂思更甚的理由:沒有結婚,沒有子女,沒有伴侶。……而作者的年紀不過半百,已經有意識地讓自己適應孤獨,並無止盡地對抗自我懷疑。一個人年屆五十,便真到了「知天命」的年紀?
「最難面對的孤獨,是在求之不得後找一個替代品自欺,最後連自己都變成了陌生人。」郭強生說。
「從今起,我們相互擁有,相互扶持,無論是好是壞,富裕或者貧窮,疾病還是健康,都彼此相愛、珍惜,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開。」
──這句結婚誓言何其有名,任誰都曾在小說電影裡聽說過。從古到今,四海縱橫,它又承載了多少男女的夢想呢?只是,在浪漫愛情與神聖婚約的背後,一直都存在著「死生」、「老殘」和「孤獨」的課題。
爸媽誠然係將他們未來的女婿看作自己生命延續的一部份,願能繼續地關愛、守望、支持和陪伴。在雙目即將永遠闔上的那一刻,他們是否會問:
「我們難道就這樣把女兒留給了世上,留給了茫然的未知?」
「多希望她不至於獨自一人去面對人生中所有的難堪!」
我們終將前往的遠方,於多數時候,父母自然先行在前。面對遲早的衰老、死亡與孤獨,我們當前又能做些什麼?惟有及早管理自己的健康,妥善地理財,使我們在老時猶能自主,且讓我們不再懼怕死亡,亦不再感到孤獨──當我們的生命終了,便將以另種形式的存在重生。
活於當下,當思來生。孤獨?無依?
在前往遠方的途中,只要了解,這是一條基於何種目的被走成的道路,並具備行走此路的精神,同時熟悉行走此路的方法,我們便「終有所託」。
「你們雖然不好,尚且知道拿好東西給兒女,何況你們在天上的父,豈不更把好東西給求他的人嗎?」(馬太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