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結束的台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年會上,我吃到了人生第一片荖葉。嗆辣,脆生生的,入口有泰國香葉的口感,但味道則完全不同。壓倒性的味道讓人想象嘴裡那片葉子該是長滿了短刺,像是植物界的刺猬或穿山甲正透過喉嚨爬進鼻腔,但仔細再看盤裡的,卻是外表非常平實的綠葉。荖葉不可貌相。 在採集荖葉的人眼中,沒有嚼過荖葉的人,是不是不足以談人生呢?作為一直都和檳榔捆綁食用的植物,荖葉的形象和檳榔重疊,愛嚼檳榔和荖葉的人被簡單地視為勞動階層、鄉下人、混黑道的,或是老人家,以及原住民。這樣看來,我們這些從沒有嚼過荖葉的人,大概就是中產階級、城裡人、文明人,或是受良好教育的年輕人。然而這次元壁今天破了,在台東大學知本校區,嚴肅的學術會議上,受良好教育的中產學者們公然站在一起咀嚼荖葉,搭配的是小米酒粕起司蛋糕。 這可能就是台東最特別的地方。許多理所當然的事,到了這裡都要變一個樣子。例如扶手梯的速度可以比走路更慢,中華大橋可以是阿美族一個階級的名字,鐵花村夜晚擺攤賣手作的文青其實也是對面大樓的公務員,都蘭的早餐店在早上8點就關門,富岡外海的東北季風可以讓蘭嶼人幾個禮拜都等不到飛機,諸如此類。 台東大學南島研究所給參加年會的人準備了荖葉配芭蕉、荖葉配紅藜麵包、荖葉烤肉、荖葉烘蛋、荖葉煎蛋、荖葉雞湯,半年前我還吃過藏在南島所冰箱的荖葉冰棒(雪條)。負責年會料理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台灣史前文化博物館餐廳的負責人,會五種語言的魯凱族 Aeles Lrawbalrate,或叫 Lily 姐。另一個,是一直以飲食人類學和醫療人類學來推動荖葉去污名化的學者張育銓。荖葉冰棒的創意則來自台東的荖葉農民洪俊彬父子。Lily 姐經營的南島咖啡部落廚房還製作荖葉餡的水餃,張育銓更是嘗試過荖葉青醬醃豬肉、荖葉山蘇米血捲、荖葉草仔粿、荖葉餅乾、荖葉綠茶、荖葉凍,以及用荖葉包裹蒟蒻、檸檬片、巧克力、芒果青和果乾的「荖葉一口酥」,我簡稱為「荖葉包一切」。 我印象中,或者說我的胃中,上一個被這樣用到淋漓盡致的食材還是雞蛋,雞蛋確實可以炒一切,煮一切,包一切。但荖葉不是檳榔的配角嗎?不就是和檳榔、白灰、紅灰一起多元成家的一位情人嗎? 讓我來解釋一下,香港人可能不太熟悉這一組多元成家的伴侶。荖葉是一種藤本植物,各種研究顯示,它最早可能來自印度和東非,最早把荖葉和檳榔一起吃的則是馬來西亞的馬六甲人。彰化縣永靖鄉,是張育銓的故鄉,也是荖葉在台灣的故鄉。但這年代人們很少留在故鄉一輩子,荖葉在40多年前來到台東,如今全台灣八成以上的荖葉都在台東種植。我很慶幸自己吃到了荖葉,怕是不吃荖葉,不識台東。
在台灣街邊的檳榔攤,最常見的有「菁仔」、「葉仔」、「乾仔」,分別是用荖花、荖葉和荖藤搭配檳榔形成的組合,再塗抹白灰或紅灰。如果你買一包,那荖葉只是你手中那包檳榔的一部分,可以說不被視為獨立的個體。在這個家庭中,檳榔、白灰紅灰、荖花都是致癌物,唯有荖葉不是,但它卻是嗆辣味道和提神作用甚至把牙齒染紅的主要貢獻者。為家庭默默付出又要頂著致癌的黑鍋,荖葉,就是這樣一位配角。 如果荖葉是我的一位朋友,我想我就算違背傳統的「勸和不勸分」原則,也要勸她從家庭中獨立出來,像娜拉出走,大聲說「我要一個人過日子」。台東這些為荖葉洗去污名的人,大概也是這樣想。 做記者的習慣讓我寫這篇文章前先翻看了過去五年台灣主流媒體對荖葉的報導。荖葉冰棒看來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荖葉農民洪氏父子為了挽救愈發衰落的荖葉種植生意,首創了荖葉冰棒,製作方法是把荖葉榨汁,然後和牛奶、水、糖混合,凍成冰棒。我吃過一次,冰棒沒有荖葉本身那麼嗆辣,反而有股綠茶的清香。唯一的問題是融化太快,但旁人說,荖葉冰棒將來是要推廣到檳榔攤上去賣的,賣給過路的卡車司機之類,「人家大哥吃東西本來就快嘛!」 在那個時間段,也就是今年三四月,大量媒體用了「荖葉與檳榔分手」的標題來形容這件事。我很喜歡這樣的比喻,世上哪有什麼非卿不嫁,人總要和過去的自己說再見,頂多是藉著那口嗆辣流一點淚,就要再出發了,荖葉也是。洪氏父子的荖葉冰棒、Lily 姐的荖葉水餃、張育銓的「荖葉包一切」,都是荖葉和檳榔分手之後的第二人生。 過去做有機農業的報導,幾乎每個小農都跟我推薦過福岡正信的書,《一根稻草的革命》。我姑且做個借鑒,把荖葉的去污名化叫做「一片綠葉的覺醒」好了。覺醒了,還沒有完,正如娜拉出走了,易卜生沒寫的部分是她走後生活得怎樣。覺醒,也要覺醒得漂亮,就像印度尼西亞人和馬來西亞人對荖葉的使用一樣,不僅把它做成各種美食,還發掘它殺菌消炎美白的潛力,做成手工皂、面膜、女性洗液、消毒濕巾。 參加人類學年會的那兩天,我其實總是因為隊伍太長而搶不到荖葉料理,最後只好吃小米阿稗來安慰自己。是在提筆寫這篇文章之前,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和荖葉的交集其實在去年秋天就已經開始了。那時我到花蓮吉安鄉的薄薄部落採訪阿美族祭師群體 Sikawasay 的儀式,地上擺放的綠葉,除了芭蕉之外,不就是荖葉嗎?只是我那時不知道,在原住民祭典儀式中作為重要道具的植物,原來可以這麼好吃,還和檳榔有一段糾葛的愛情往事。
原文刊於虛詞·無形,http://p-articles.com/works/33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