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8/12/10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釀專題|高達的《影像之書》:一切都關乎「手」

《影像之書》劇照/車庫娛樂
《影像之書》劇照/車庫娛樂
2018 年的 5 月 12 日,高達(Jean-Luc Godard)透過視訊在坎城影展的記者會上說:「我認為一個人應該用他的手來思考,而不只是用他的頭。」這番話乍聽之下有些奇怪,用「手」該如何思考?關於這個疑問,不妨就從端詳《影像之書》(The Image Book)的主視覺之一,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的《施洗者聖約翰》(St. John the Baptist)的手開始吧!聖約翰的手是一隻「傳悔改」的手。在達文西的筆下,這隻秀美豐潤的手在黑暗中,向上指著天空,象徵著仰靠上蒼與光明的啟示。高達援引了這幅油畫作品的圖像,並且運用電影獨有的特寫功能去凸顯手部的姿態──一指朝天的手式有如樂章裡的四分休止符,是為一種間歇的中空,為了迎接下一個聲響降臨而產生的短暫的靜默。這隻從畫布走到銀幕的手,或許可作為我們閱讀《影像之書》的一個路徑。
《影像之書》劇照/車庫娛樂
電影由聖約翰的手揭開序幕後,出現一雙在膠捲剪接台工作的手,此時話語出現:「手有五隻手指頭,五個感知。」、「世界有五個區域。」這顆鏡頭將電影作者的企圖心表露無遺:一方面,高達點出影像與手之間的勞動關係,指明影像的生產必然是綜合知覺(手/眼)與心智所進行。他用這雙剪接影像的手具體地表達:這是一部「手作電影」,或者,電影是「手作的」。因為人工無法如同機械一樣精確、標準化,「手作物」總是獨一無二。「手作」也代表了一種踏實的精神:它是由「親身」到「親手」,即人為因應環境而產生的行動,是感知與勞動與創造的合一。再從另一觀點看,「五個手指」、「五個感知」、「地球的五大洲」這比喻的連結擴張了作品思想的高度──《影像之書》關涉了世界的感知、世界的勞動、世界的影像。它是世界的電影。
《影像之書》在影像和形式上皆對「手」的概念做了非常精采的發揮。敘事結構上它像是一隻靈活舞動的手,如五隻手指一般,分為五個章節:〈翻拍〉、〈聖彼德堡的夜〉、〈鐵軌上的花,在旅途的風中〉、〈法律的精神〉、〈中央區域〉。高達發揮說書人的魔法,令話語轉生為筋絡,以時而呢喃,時而高談闊論的方式,對國家政府與資本主義為了掠奪資源,運用法律和宣傳手段去發動戰爭,使得悲劇一再重演,而人類卻遲遲沒有覺悟,表達沉痛的疾呼。他綜合運用各式圖像(如文藝復興時期的畫作、好萊塢電影、戰爭史料、新聞畫面、漫畫等)提出質疑:在西方的觀點下,阿拉伯人會不會說話?面對權力與物質慾望時,人的道德底線何在?
《影像之書》劇照/誠品電影院
延續著《電影史》(Histoire(s) du cinéma)的創作形式,影像之書多數的素材皆是「二手」的──挪用他人所拍或所製的現成影像、援引文(哲)人的文句或話語,再按照電影作者的想法重新組構。巧妙的是,這些「搶來的」影像並不只是單純地被剪黏,它們在高達手中「變質」:除了畫格與畫格之間的疊影與融接,畫面的比例也以壓縮、放大的方式遭到更動。此外,高達也運用後製,讓畫面過度曝光到幾乎只剩下物件的輪廓;或者調整色調,使其濃豔得「不自然」。如高達在片中引述布萊希特(Eugen Berthold Friedrich Brecht)所言:「現實中只有語言的片段才帶著真實性的痕跡。」觀察這些手段的運用可以得知,影像「從哪來」、能否「看清楚」對高達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關鍵在於影像的集結與集結之表達。
《影像之書》劇照/車庫娛樂
這樣的做法,對某些習於特定觀影模式的人來說,《影像之書》或許像「論文」般生硬,一時間難以消化,遂產生諸如:「導演沒有要與觀眾溝通」的想法。作者嚴肅的態度與強硬的政治立場確實會產生距離感,可這並不表示作品不存在被理解的可能。高達在電影裡不斷地拋出問句,但這些問號並非懸置在空中,它們的解答可於電影的形式(剪接)中尋得。
例如,導演問,書裡面放進真實會是如何?真實能放進真實裡嗎?在問句之後,出現了劇情電影中的殺人片段與現實世界中戰爭的槍擊畫面的交叉剪輯。據此,一個恐怖的事實被延展開來:虛構與真實無異。血腥與暴力離人們並不遙遠,它也發生在生活裡,不只存於虛構(電影/書籍/小說)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慘劇仍然在現實世界裡反覆上演。或許是這樣的緣故,高達在第五章〈中央區域〉中安排了一個虛構的國家「杜發」:位於阿拉伯半島,鄰國皆盛產石油,唯獨此國沒有天然資源。對這欠缺高達並不覺得可惜,反倒認為貧窮是國家的財富。因為「即便惡人也對貧窮妥協,因為那裡一無所有」、「一個國家的貧窮是阻止掠奪的唯一方法」。
《影像之書》劇照/誠品電影院
這個世界毫無疑問是令人失望的。當悲慘持續輪迴,人們依然昏聵不醒。即使隨著科技演進,社會有了這攝影這樣的工具,人類卻沒能好好地使用。攝影只停留在「見證」,而未被作為「借鏡」,更遑論緩下災難發生的腳步。年屆 87 歲的高達眼見這一切蒼涼,哀傷而不失其一貫尖銳地諷刺「我們還不夠悲傷」。縱使灰心,但他並未放棄。高達不斷地舉起聖約翰的手,召喚出《歡愉》(Le Plaisir,1952)中狂舞至昏厥倒地的身影,呼喊:「正如過去不可改變,我們的期望也不會改變。」這期望是一道投向遠方的目光,飽含著絕望的希望。
《影像之書》是恨書,亦是情書。「我」希望,它是未來之書。

《影像之書》劇照/誠品電影院
《影像之書》@誠品電影院 x 坎城影展 2018.12.16(日)12:30 2018.12.19(三)19:10(本文作者陳顗竹出席映後座談
2018.12.14(五)全台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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