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 1 月只能用「慘」字形容。四年的關係在幾週內結束,且是一個來自潛意識的召喚,事件的後座力遠比我想的強,而最後還是電影把我撿了起來。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Call me by Your Name, 2017),聽他們討論熟悉的希臘哲學家,加上義大利的旅行記憶,及從小常一直夢見自己是五〇年代歐洲人的經驗,帶給我詭異的熟悉感。
到朋友家,他們決定推薦三部電影給我,分別是:《志明與春嬌》、《春嬌與志明》和《春嬌救志明》。長這麼大都還沒看過這系列經典,朋友還擔心:「她都看 art house 她會不會不喜歡⋯⋯」三片輪播的結果是,我在這系列感受到真實的、生活的愛情,它與我一直以來擁抱的原型式愛情很不一樣,使我真誠地大哭大笑,關閉了評論腦,像面對活生生的人一樣,努力去理解春嬌與志明。在兩人的分分合合中,在似乎離神話很遠的現實中,我看見他們如何從厄洛斯的濃烈愛意裡,轉化為安特洛斯那帶著理解與傷口的回應之愛。
另一個晚上,我搜尋了九月在維也納美術館裡看了好幾次的、念念不忘的席勒(Egon Schiele)。幾年前首次與席勒的畫作面對面時,留下深刻印象的很多,不過直到這一年才被《死神與處女》(Death and the Maiden)衝擊到了。搜尋之後,又意外連到此創作主題下的一大堆經典作品,其一是舒伯特的《第 14 號 D 小調弦樂四重奏》。它有個刺入骨髓的開場,隨後是憂傷的琴弦,接著近快板的鋪陳又把旋律帶回使人緊張的和鳴,爾後在第一樂章裡,不管調子是活潑還是陰沈,總有大提琴歇斯底里的顫音襯在後面。真是名副其實的「memento mori」(拉丁片語:勿忘你終有一死,是死亡之舞創作主題的概念來源)。
這首曲子帶我找到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的《死亡處女》(Death and the Maiden, 1994)。由舞台劇改編,描述在南美洲某國,一個女人寶琳娜正等待她即將接下政府職位的律師丈夫傑拉多回家。由她的警戒與廣播內容我們可以知道,這是一個政權交替、新世界與舊世界轉換的敏感時機。在這個暴風雨夜,一個陌生男人載了丈夫一程,不久後又來作客。透過男人的聲音,女人堅信他是舊極權政府中曾在精神病院虐待她的醫生米蘭達,於是就在這郊區的房子裡,一場跨越時代與地域的調查充滿火藥味地展開了。
但一個人無法遺忘所愛之人,也無法遺忘曾經愛人的自己,於是在同理之餘,除了試圖從當代電影裡尋找不同於「回憶之回返」的、鬼魂式的愛,我也試圖向莒哈絲式的愛情觀道別。這事不容易,因為回憶很誘人,即使暫時的回返也都比無限延長而寂寞的現在好。而雖然經過了柏格曼的洗禮,接到他切穿美麗表象的銳利真實,最終我還是回到了屬於自己的遺忘宮殿,即從小就鍾愛的《王牌冤家》(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2004)。
觀眾跟著喬爾進行了這趟殘酷旅程。儀器作用時,喬爾的身體屬於休眠狀態,但過程中他竟後悔了,他帶著記憶中的克利曼婷逃跑,她的臉孔變成黏土一般,怎麼捏都捏不出原本的形狀。上一秒她在身邊,下一秒即消失在黑暗中。她也變成他母親,既是現實中的她、又揉合喬爾對她的原型投射。在完全消失前她說:「蒙托克見。」(Meet me at Montauk.)這也是片頭兩人在火車上欲前往的地方。
哲學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在其企圖彌合身心二元性的著作《物質與記憶》(Matter and Memory, 1896)中,以「迴圈」來建構回憶的圖像。在電的迴路法則裡,一個電路是封閉的迴圈,電流通過電阻回到電池,而其中有一種張力。於是「物質與記憶」的意義或隱喻在於,在一個記憶的迴圈裡,在物質與對其的記憶之間、總有一不會消失的張力,不管我們在回憶的線上走得多遠、產生多少層精神性內容(幻想、對記憶的再造等等),都將有一股張力把最終被召喚出的回憶影像與某個觸發這回憶的「物」或事件,聯繫在一起。
一旦進入 X 區,所有有機體都會彼此發生融合與變化。柏格森在《物質與記憶》的最後一章曾論述道:科學、文學等人類文明產物,都是意圖在一個延續、變動而無法切割的整體中,刻下一個個看似分離的詞與物。我們透過理智的綜合分析能力去理解詞與物,卻以為這就是存在本來的模樣,殊不知透過超越表面語言的直覺,才可能接近存在整體。
在 X 區中,隨著待著的時間越長,人類以自我、以「我的身體」經驗的身心個體都被破壞了,逐漸融合進一個更大的整體。人變成一些有機組織的集合物,一些精神活動的波動。X 區外的我們把那狀態叫做「瘋狂」,不過它是更接近自然本源的。對我來說,片中的外星生命體有一種智慧,那是非人能理解的精神狀態,它善於遺忘,並擁抱所有突變,突變的因子是生物狀態也是心理意圖,在那個世界並沒有分別。
而如果把故事視為隱喻,角色們在 X 區所面對的爭戰,即試圖保有人類形式的存在,同時也發生在現實中。但這種存活的意志並非總是好事。我們不願身體與精神組織遭到破壞,因為我們已經忘記它們的重生能力。透過不斷死去,自我才能獲得更深、更廣的生命,這是科學定量測量與理論推演得不到的體驗。
這樣的啟示在丹麥紀錄片《穿越意識界》(...When you Look Away, 2017)中,也以量子力學的方式顯現。導演費・安柏(Phie Ambo)因為女兒的一個天真提問:「你怎麼知道自己不是在作夢?」而展開一趟追尋真理之旅,當然最終沒能回答「什麼是意識」,卻串起了看似無關的事件。她堅持讓有意義的巧合帶她完成旅程,不過度計畫拍攝內容。而其中最有趣的莫過於與 power pack 發明人拉斯(Lars Leth)的相遇。
拉斯相信水能溝通,物質之間的共振能產生趨向同質的變化,而他的發明已經廣泛運用在農業種植(種子優化)和工業油污清理的領域。雖然在生活中已被證實有效,但弔詭的是,當研究人員將所有其他變因去除,在實驗室測試 power pack 的運作試圖找出原理時,發現效用竟然不見了。
2018 年的最後一部片是誠品週日經典播映的《新橋戀人》(Les Amants du Pont-Neuf , 1991)。十年之間我看了四次,這次在登山、切斷一切通訊之前又去看了一次,算是揮別一年的儀式。
倒數五分鐘的那場戲,男女主角在修好的橋上,Michèle 跟 Alex 說 the happy guy 的故事。酒吧裡兩個不快樂的男人,想著如果多做點愛就會快樂了,一個男人問另一個多久做愛一次?回答兩個禮拜一次,另一個說自己一個月才有一次。酒吧裡有第三個男人,笑得嘴巴都要裂開了,他們馬上過去問他多久做愛一次?男人回答:「我的朋友們,我三年做愛一次。」「三年?!那你在高興什麼?」「因為那一次就在今晚。」
Michèle 跟 Alex 爆笑出聲,輪流說著「Parce que c'est ce soir!」(就在今晚!)每次這一幕我都會莫名哭泣,就在這次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了。如果今晚就是那一晚,那就沒有什麼其他更重要的事了,就笑,就在當下吧。如果今晚不是那一晚,就像 Alex 一樣,把它變成那一晚吧!這是超越愛情、對生命本身的愛,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感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