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奇譚》(Border)是伊朗出身的丹麥導演 Ali Abbasi 的第二部作品,因為震撼於小說《血色童話》(後改編為《血色入侵》,好萊塢再翻拍為《噬血童話》)作者約翰.林德科維斯特(John Ajvide Lindqvist)筆下的「新的『北歐現實主義』(Nordic realism)」,於是他改編了該作者的同名小說《Gräns(Border)》。
這是一部乍看處處是奇觀的電影:海關檢查員 Tina 擁有不尋常的嗅覺天賦──她能嗅出人們內心的羞恥、害怕和罪惡感。有一天,她遇上一樣其貌不揚並擁有相同嗅覺天賦的 Vore……。
從介於人類、狼和北歐精靈(troll,某種洞穴巨怪)的古怪長相,到通過嗅聞就可以獲知資訊,到求偶與交媾的景觀,再到各種身體細節……,《邊境奇譚》是部讓人在觀看初時難以思考、感受,會陷入驚異的電影。
在荷索的電影裡,我也曾看到人類世界與自然相交接處,在那裡,人類充滿好奇抵著那個曖昧又變動的結界,固執推進,初初是為了把彼處的龐大流動收編過來,卻又每每忘情著迷於那份「非人」的美麗與可能性。荷索電影裡那種通過己身的渺小、缺陷,去接上世界的豐饒與分歧,那種玩弄又臣服於巨大與渺小其間反悖的辯證,對我來說,是關於人的邊界非常深刻的界定。
《邊境奇譚》有類似的奇觀,卻全然不同。它展現的更像是一處縫隙,電影裡的大自然之於人類世界,既不是延伸性的,也不是後設的,比較是在遠古遺落的、那麼兀自安靜長大,成為了曠遠的蓊鬱。一種非關對比或辯證的純然的野。
在人類世(Anthropocene)氛圍裡,我感覺自己早已接受了邊界的消失,整個地球理所當然是個單一生態系,一切必定互相牽動。我接受了歲月的單一體感,三年(或三分鐘?)是絕對的新鮮,七十年是絕對的滄桑,宇宙以人類肉身存續的計數延展──我遺忘了時間可能是個圓,時間可由百千年跨度去理解,人類世的邏輯對空間和時間做出特定整併,而我早已遺忘全局。
但在《邊境奇譚》,很奇怪地,隔著一張銀幕,在人工無比的戲院裡,我仍確實地迷失在那個沈鬱、滿載霧氣的潮濕中,像被喚醒了我其實也擁有的某種嗅聞能力。
對 Tina 來說,她待在我們這裡是個錯置,說明了她的寂寞、不自在和荒涼;對我們來說,Tina 的存在卻透露了一個縫隙,從那縫出去,有個平行……不,有個無關的世界。幾場 Tina 在戶外、野外和動物獨處的戲,原只是尋常的自然風光,成為了沒有預設視角、幾乎可以說是無用、什麼也不是的地方。那個無關的地方,不在哪個遠方,它藏在我們的世界裡,但只對某些生靈不設防。因為這樣,奇觀不是 Tina 的精靈身份,奇觀是因為他們才打開、淌流的這世界的某些觸感。
是以,接下去的連串情節進展:遇到族人 Vore、兩人相戀、精靈族生活、精靈胚胎、Vore 偷竊置換人類小孩……對我來說,與其看成人類與精靈間那條纖細的線出現了破口,開始必須追尋平衡,不如說那些電光火花般的濡濕或芬芳,逐漸瀰漫、完整,精靈族的秩序甦醒過來,它軋軋地瞄準、碾壓前來。
電影裡,那個瑞典邊境小鎮權充的人類世界,反常地謙遜又疏離極了,讓人一度錯覺,人類與精靈可以共享或有不足但恬淡的各自生活。但真是這樣嗎?一旦覺醒了、確認了自己並不屬於這個世界,這時除了離開,除了像 Vore 那樣從黑暗層翻轉,還有其他可能嗎?
Tina 不接受 Vore 的作法,但也沒有離開,電影給了模糊又確定的結局:Tina 收到了一個包裹,芬蘭族人快遞來了精靈小孩。這樣就足夠了嗎?也許。
電影若無其事地一幕又一幕派發著令人驚駭的影像,可離開戲院後,揮之不去的,恰恰並非驚駭,而是那個若無其事。這個精靈傳奇或可比喻許多事情,但我喜愛的,是最表面的,森林、月光、閃電、冬日與雨、茂盛的芒草、水邊的做愛,《邊境奇譚》讓我感覺第一次經歷這些東西,透過 Tina 的身體才能感觸到的這些事,將永遠這麼新。
電影結束後,Tina 會繼續留在那個小鎮吧。在人類之中生活,發揮著她嗅聞羞恥、罪惡與悲哀的天賦,也用同樣的嗅覺,和苔蘚、沼澤、潮汐、雷鳴和狼群連線。而且,沒有了 Vore,卻有了箱子送來的小孩,面前將繼續是寂寞的日子,可也有不寂寞的時候。
對我來說,《邊境奇譚》有種深沈的安靜,似乎因為它訴說了有精靈隱身夾層,把人類世界的什麼,給悄悄吸走了,不管是好的,或是壞的;又或者更因為,我學會了原來存在這樣的方法,專注而特異地收攝一套別人無法觸及的訊息,就可以鑿開這世界的縫隙,跳進去,擁有自己的風光與霧氣,擁有自己的四季。
全文劇照提供:ifilm 傳影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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