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未來的故事,都隱藏在過去裡。
每到年尾總會對新的一年有所想像,期待明年會更好,或焦慮未來一年只會更艱辛?楊雅喆導演的《女朋友。男朋友》說:「明天一醒來,台灣就不一樣了」,胡波導演的《大象席地而坐》卻說:「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只是到了後就會發現沒有什麼不一樣」。
明天,未來,新的一年,到底會是一樣或不一樣?爬梳往年回憶,便會發現彼此間的相似:政黨勢力的消長變化,以為會垮台的證明後台依然強硬,以為已經站穩腳步的,根基其實並不穩固,一推就倒;大法官釋憲帶來同婚的希望,一場公投將近七百萬張不同意票、又讓人明白這社會畢竟與想像(期待)的有所落差;言論自由的爭執從金馬舞台延燒到日常生活,兩岸一家親中國台灣人九二共識被喊得震天價響,不同立場的陣營彼此對立、指責與嘲諷⋯⋯;極端氣候幾乎成為常態,人定勝天只是神話等等。想來,人生大概就像《女朋友。男朋友》和《大象席地而坐》輪流放映,悲觀時努力讓自己保持樂觀,樂觀時又會在心底漫出灰色想法吞噬自己。
蕭雅全導演的《范保德》講三代父子關係,上一代故事在下一代身上複製重現,父親的不告而別、兒子的承受傷害、同一口天井聆聽著水在空氣間流動循環的聲音:「所有你想聽的過去的故事,都隱藏在未來之中。或者說,所有未來的故事,都隱藏在過去裡。」導演寫了這麼一段台詞,一切都是圓,不同世代的人們看見相同的風景,搬演相似的心情;但導演也說:「因為你不夠無情,不像爺爺一下日本一下美國一下中國,哪邊發達就往哪裡去。正因為這樣,我也不會丟下你。」一個觀念與想法的改變,是否可以打破輪迴的圓,帶來不同的視野?
又或者,萬事萬物皆掙脫不了希望與悲觀、高峰與低潮、生與死的範疇,我們無法改變最初與最終的結果,只能改變過程中的風景?年過 50 的阿湯哥為電影奮力一搏,大樓間的跳躍令他扭傷腳踝,卻仍敬業地起身跑完一段路,他的付出與努力贏得影迷們的尊敬與熱烈迴響,從 80 年代的事業高峰進入 21 世紀的低潮期,如今再次憑藉《不可能的任務:全面瓦解》重返票房巨星地位,《不可能的任務》系列的票房走勢即是阿湯哥的演藝人生寫照:高峰、低潮、再次重返高峰⋯⋯只是,這樣的風光能夠維持多久?即便阿湯哥毫不鬆懈地努力維持體能高峰,時間仍會追上他。時間,遲早會追上我們每一個人。
2018 年漫威慶祝電影宇宙十周年,《黑豹》光美國一地就賣出 7 億美元佳績,《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更創下全球 20 億美元的驚人票房收益。《無限之戰》尾聲,梟雄薩諾斯手指一彈,瞬間消滅片中一半人口,結局令影迷為之震撼。但我們也明白大半你我喜愛的銀幕英雄們肯定會再次回歸──呵呵,觀眾甘願被電影欺騙卻又覺得自己比電影更聰明些,事實上最聰明的,仍是幕後算計這場滅絕計畫的製作團隊。
薩諾斯一彈指,幾乎確定預計明年上映的《復仇者聯盟4》將會是頭票房猛獸,「死而復生,商機更大」。漫威花費十年時間經營的電影宇宙,今年全數開出甜美果實(包括《蟻人與黃蜂女》也賣出比第一集更好的成績),只是風光慶祝漫威票房大獲全勝之餘,年末也傳來漫威大家長史丹.李(Stan Lee)腦溢血辭世的消息。
幸與不幸間的距離,總比我們想像的更近一些。
台灣電影這兩年持續有不少佳作推出,可惜票房成績多半不算出色,很多人說台灣電影又要掉落谷底,然而年初上映的《幸福路上》為台灣動畫片開出一條幸福路,《切小金家的旅館》和《山的那一邊》讓人看見新型態喜劇電影的潛質;《范保德》宛如台版的王家衛,細述父子間疏離又親密的愛恨情仇;洪子烜導演的《狂徒》沒能賣出好票房卻有好口碑,台灣拍出一套厲害的動作電影指日可待;據說被剪接救回來的《誰先愛上他的》小火慢燉,金馬影展獲獎與觀眾口碑同步發酵、票房一路攀升,三蓮(小三)與小野狼(小王)瞬間多出一票新影迷。
至於林孝謙執導的《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上映後票房迅速燎原,賣出比開心更開心的票房,顯見台灣觀眾並未遺忘台灣電影,他們只是需要時間重新相信:自己人也能做出好看的商業片。
提到好看的台灣電影,今年五月的我經歷了一場銀幕內外的奇幻之旅。五月舉辦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TIDF,選映牟敦芾導演兩部禁演近半世紀長的作品《不敢跟你講》和《跑道終點》,總算讓更多影迷認識這兩部鮮為人知的台灣電影瑰寶。影評人鄭秉泓在他的
〈從贖罪走向死亡──牟敦芾 60 年代禁片《跑道終點》〉一文中說:「《跑道終點》在封存四十八年後首度公開(確切原因仍舊未知),我相信看過的觀眾朋友心中的台片影史十佳,將會重新排序。」原來時間不只帶來毀滅,也能帶來救贖。
回溯 2009 年,我在國家電影資料館一個小放映會上看過《跑道終點》,當時寫了篇文章感嘆這麼一部好片竟被埋沒;2013 年,文章部落格底下收到劇中演員之一的蔡先生留言,表示他也沒看過電影並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看到自己年輕時演出的作品(而且是唯一一部);今年春天,得知《跑道終點》即將在 TIDF 播映,我循部落格中的聯絡資訊寫信給蔡先生,很快收到人在澳洲的蔡先生回覆,他興奮地表示一定會回台灣看片──對影迷來說,《跑道終點》的映演是補上台灣電影史一塊重要的拼圖,對曾經演出《跑道終點》的演員們來說,卻是確認數十年前的夏日,一群人上山下海、齊心完成的作品原來不只是一場夢。
《跑道終點》結局,一名心有愧疚的男孩走進了山洞,讓悲傷與愧咎吞噬自己。而在現實人生中,一部被忽略多年的台灣電影終於重見天日。
人生際遇多麼奇妙,如果朋友沒有邀我去看《跑道終點》、沒有逼我寫感想文、如果蔡先生沒有上網搜尋《跑道終點》文章並留言、如果 TIDF 沒有選映這部片、如果蔡先生在 2013 年後更改他的信箱網址等等⋯⋯一個小小的改變,事情便會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我也不會在華山戲院外看到蔡先生與在《跑道終點》中飾演他母親的劉引商女士,久別多年後欣喜重逢的感人畫面。
《跑道終點》的禁演與映演,如果是生活的無可預期,那麼創下票房奇蹟的小成本電影《一屍到底》,則把無可預期的意外拍成一部影片──當然,電影的瘋狂大賣又是意料外的結果。《一屍到底》的劇情可以切分成三個區塊:第一部分是一鏡到底的 B 級活屍片,第二部分是影片開拍前的前置作業,第三部份是電影拍攝過程中遭遇到的種種問題與阻礙。《一屍到底》用瘋狂喜劇講有點正經(甚至感傷)的議題,它說他人眼中的爛戲其實是一群人共同打造的夢想,它說人生充滿挫折、有時候我們得學會與挫折與妥協共生,學會眼不見為淨;它說擺爛多年的人們可能會為了某個人或某件事或某種信念,而突然發奮圖強,激發出前所未見或早被遺忘的潛力。《一屍到底》還說生離死別在所難免,但能跟心愛的人一起走一段旅行,一起看絕美的風景(即使別離近在眼前),就是最不凡的幸福。
《一屍到底》從一部活屍影片的拍攝回看現實人生,瑞士導演托比亞斯.諾雷(Tobias Nölle)執導的《尋愛偵探阿洛伊斯》則讓觀眾看見主角從現實逃往想像世界的奇幻人生:私家偵探阿洛伊斯在父親過世後選擇封閉自己的心房,不再與人接觸就無需承受失去摯愛的痛苦。某天,酒醉的阿洛伊斯在巴士上遺失了珍貴的攝影機與錄像帶,稍晚一名陌生女子打電話給他,表示只要阿洛伊斯陪她玩「電話夢遊」的遊戲,便能取回物件。電話夢遊指的是透過對氣味與環境與聲音的想像,讓兩個不同空間的人得以同處一個空間中⋯⋯
紅藥丸與藍藥丸,現實與虛幻,你選擇吞食(面對)哪一顆藥丸(人生)?
我始終覺得《尋愛偵探阿洛伊斯》是《開羅紫玫瑰》與《盲》與《王牌冤家》的變形版,《尋愛偵探阿洛伊斯》先讓觀眾看見想像的「無限」,透過想像人們得以掙脫肉體束縛,遨遊到另一個時間與空間;電影後段卻又讓觀眾看見想像的「侷限」,嚮往無限究竟是自由或掉入另一種不自由、人真的可以一輩子活在想像中嗎?《一屍到底》跟《尋愛偵探阿洛伊斯》雖然類型題材不同,但兩部影片講的東西又非常地相似:唯有認清現實與面對困境,才有解決困境的機會──《一屍到底》的父親與女兒因為愛而創造出讓他們共同引以為傲的作品(同時學會了信任與放手),《尋愛偵探阿洛伊斯》則在愛情的幫助下,讓阿洛伊斯得以離開腦袋打造的舒適圈,從想像重返堅實的土地。
世間所有的一切都能找到對立面,陰與陽、虛與實、愛與恨、生與死、強與弱。電影《驚心動魄》表示,強弱(或任何對立的事物)並非絕對性而是流動性,一如身強體健(從未生過病)的超人先生在身軀貧弱但擁有天才腦袋的玻璃先生面前,反而可能落入弱勢;權力與愛情也是如此,某種情況下的強者只要抽離掉其中一項元素,就可能淪入敗部。
希臘導演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的《真寵》,用三個不同位階女性的愛恨關係,細膩勾勒權力與愛情不斷變化的樣貌:生存是一場無止境的戰爭,掌權與失權,得寵與失寵,都在一線之差。落魄貴族艾碧嘉為能擺脫底層人生,逼走安妮女王的情人莎拉.馬爾伯勒夫人,當她終於取代馬爾伯勒夫人的位置時,以為從此得以高枕無憂,然而高枕無憂卻是理想狀態,而非現實狀態。
「不變」其實是不切實際的夢想(若用更宏觀的角度來看人類歷史,又會發現所謂的「變動」不過是從 A 換成 B 換成 C 換成 B 換成 A 的輪迴,那樣到底是變或是不變?),女王失去了愛情、學會了憎恨,馬爾伯勒夫人失去權力但留下女王對她的思念、艾碧嘉贏得身份卻失去了她的自由⋯⋯
怎樣的人生才是理想人生?
馬丁.麥多納(Martin McDonagh)導演的《意外》敘述蜜兒芮德的女兒安琪拉遭人強暴凌虐致死,蜜兒花了筆錢在公路旁的三塊巨型看板上刊登廣告,控訴警長威洛比辦事不力,引發連串的漣漪效應。蜜兒無所不用其極地追求自身的正義,激怒許多保守衛道仇女人士;《意外》引導觀眾思考:正義有沒有界線?正義該要擴張到怎樣的地步才算「夠了」?電影直到結束,殺害安琪拉的兇手依然沒有落網,警探狄克森偶然機會下聽見一名陌生男子跟朋友吹噓他一年前曾強暴並殺害一名女子,狄克森決定退而求其次,既然無法抓到殺害安琪拉的真兇,至少可以懲罰另一名兇手,好讓自己(以及蜜兒)內心獲得撫慰得到報復的快感。
回頭再看《大象席地而坐》和《女朋友。男朋友》的兩段話:「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只是到了後就會發現沒有什麼不一樣」、「明天一醒來,台灣就不一樣了」,這兩段話的意境不同,但仔細想又覺得彼此間有些相似。蜜兒與狄克森若是殺了強暴犯,明天是否就會不一樣?(或只是把仇恨轉換成另一種無法抹去的悲傷?)蜜兒和狄克森如果選擇放過強暴犯,明天仍會是一樣的嗎?(或因為心境的轉換反而豁然開朗?)
一切都是相對循環流動的,一年的尾巴銜接上新一年的頭,一個生命的逝去可能伴隨另一個新生命在世界某個角落誕生。善與惡,愛與恨,生與死,希望與悲觀,接納與排擠,保守與激進,電影與現實持續著不停歇的戰爭;一年前我們向 2017 年道別,一年後我們向 2018 年説再見,我們繼續在新年許下新希望,卻也覺得新年新希望沒有太大意義(但又默默期待它有意義)。人是矛盾的,生命是矛盾的,萬物是矛盾的,我們悲觀,我們樂觀,我們活著,我們迎向一個又一個新年,直到時間追上我們的那一刻,所有的執念才會真正被放下吧。
嗯。或許吧。
這篇文章不是我的年終十大電影,而是我特別想提出來聊聊的十部影片:
《大象席地而坐》
《范保德》
《不可能的任務:全面瓦解》
《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
《誰先愛上他的》
《跑道終點》
《一屍到底》
《尋愛偵探阿洛伊斯》
《真寵》
《意外》
僅以此文紀念陪伴我走過 14 個年頭的貓爸,一隻在陌生人面前膽小,但只有我和他在家時,總會不斷跟我聊天並且膩在我身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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