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七十年代以來,法國某學派以無神唯物辯證,樂此不疲批判安德烈·巴贊(André Bazin)不無帶宗教情懷的「完整電影神話」,美國學界似乎更能長久承擔,爬梳這位非典型、極爭議電影理論家的思想脈絡,如耶魯大學教授達德利·安德魯(Dudley Andrew),四十多年前即寫下《巴贊傳》,被譽為世界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單一影評人傳記,新近研究「巴贊電影理論之鬼魂」。多年來,美國三大理工學院-喬治亞理工學院(Georg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之教授,安潔拉·達勒·華格(Angela Dalle Vacche),往返於大西洋美、法兩岸,為當今研究巴贊思想之國際專家,如於筆者有幸親炙的〈巴贊百年研討會〉,即以華格教授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論文開場-〈巴贊理論的犯罪現場〉,其中探討巴贊對黑色電影的興趣,與其說是偵破漂亮布局的完美邏輯,不如說如何撫視現實之暗黑與人性之不完美,如此更浮現一種巴贊之電影視野-在放大鏡的科學辦案下,在攝影光學的機械捕捉中,揭示出徘徊在「非理性生命和理性動物」的人類命運。也是將電影作為一種非完全理性的生命衝動揭示,華格教授甫於2020年,出版了其數十年研究大成-《巴贊電影理論:藝術、科學、宗教》(André Bazin’s Film Theory - Art, Science, Religion),其中有意識地跳脫某些學界巢臼,如無神唯物辯證、馬克思主義教條,還原戰後巴贊思想發生的初衷,爬梳巴贊現實精神的實踐,統整巴贊跨域思考的連結。
探索電影藝術演化與大塊自然的動力關係,巴贊影像思想的關鍵與其說是地質學,更可能於生物學。與其當代學院長期將巴贊現實美學化約成天主教人道主義,華格教授精確地指出,巴贊為天主教叛徒、教廷異議者(dissident)。與其追求完美天堂的秩序理型,巴贊追隨的是非純粹理性的天主教異端-達爾文生物進化論,與柏格森生物創化論。自覺不同於史賓賽的「適者生存」社會達爾文主義,巴贊從達爾文得到的啟發在於,如何將人類物種演化,交會到藝術思想演變。巴贊認知人類從非理性生物演變到某種理性動物的痕跡,進一步探索人類初始表達與自然關係的心理需求,宛如拉斯科洞窟壁畫(Grotte de Lascaux)預言萬年後電影的發明,一種人類意圖再現活在其中自然的「完整電影神話」。
身為天主教異議者,巴贊的影像思考從另一個異議者得到根本的啟發-柏格森受教庭查禁的思想-非理性「生命衝力」(élan vital)。與其顯現一種完美的美學秩序,巴贊更在電影藝術發展中,撫視人類不理性、世界不完美的不斷生存演變;與其追尋藝術映照自身的純粹理型,巴贊將非理性生命因素,作為藝術不可或缺的帶動動能,不怕遊走「不純藝術」或「非藝術」的界線,如此站在理性天堂的對面,宛如一種普羅米修斯違反上帝意旨之後果承擔。面對七十年代以來結構主義、後結構主義對巴贊自然本體論的不留情批判,德勒茲反其道而行,學習巴贊,以柏格森「生命衝力」出發,展開其《影像–運動》、《影像–時間》兩大著作,發現巴贊長鏡頭美學對人、對物的凝視,為電影開創一種「內容自主」(autonomie de contenu)之視野,近年來被視為「平反巴贊」之第一人。
人工藝術與自然現實的關係,這個西方哲人千古難題,對巴贊而言首先是道德問題,然後才是美學問題,這無關「道德至上主義」或者「自然至上主義」,而是「天地不仁」和「人類作為物種」的關係。巴贊的思想與其說是「反美學主義」,不如說「非美學主義」,他將美學主義視為人類物種演變的一環,並相信美學不是「為藝術而藝術」,也不是柏拉圖的永恆理型,而是一種班雅明面對未來主義的「藝術政治化」(politization de l’art),如同巴贊宣稱:「美學將是社會性的,不然電影將穿越美學。」
如此思潮張力更表現在巴贊的「反美學主義」上(如【圖二】),巴贊完全清醒,以一種對柏拉圖理性秩序的不斷懷疑,站在千百年傳承菁英美學主義的對面。巴贊的「反美學主義」可說與他稍早約十年的班雅明,或奧爾巴哈(Erich Auerbach),思想互相輝映。面對未來主義美學與法西斯政權融合無間,班雅明在自殺之前寫下「新天使」(Angelus novus)彌賽亞末日預言;若班雅明反美學主義時間軸,是從現在當下,直到未來末日,他的友人奧爾巴哈,在其著作《擬真-西方文學再現真實》(Mimésis : la représentation de la réalité dans la littérature occidentale),探索現實文學如何「反抗」(révolte)柏拉圖菁英美學,時間軸更從現代,向前推至三千年前。兩股思潮對決的張力交會,宛如人類文明之千年錦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