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裡。香港愛情電影《幻愛》奪得第 26 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最佳男、女演員、推薦電影等三項大獎。一部都市愛情電影能獲此青睞,直讓人想一探究竟。細察發現,本片以思覺失調病症患者阿樂為主角,阿樂渴望愛情,但又受到病症折磨,苦於煩惱自己的狀況是否適合去愛人、適合去被愛?在一個被貼上任何異常標籤之人,都幾難容身的社會,這是一個不容易回答的問題。
在角色執著中,《幻愛》呈現之風格虛實難辨,有時難處又不只在分辨虛實,而是理性上辨清之後,感性上卻無法自拔。幾番迴轉,讓人些許想起美國名導演卡麥隆.克羅翻拍西班牙名作《Open Your Eyes 》而成的《香草天空》(Vanilla Sky ,2001)──完美愛情幾乎是一場讓人無法清醒的美夢,甜美至極,以致我們無法睜開雙眼。想要擺脫幻象,卻又渴望愛情,若說此種矛盾心緒在都市日常中天天上演,似乎也無不可。
導演周冠威以執導《十年》之〈自焚者〉聞名,《幻愛》雖非瞄準政治背景,精神疾病患者對情愛的渴望仍是帶著千鈞重量的命題。然而,透過男女主角的主觀視角,周冠威以溫柔的筆觸帶觀眾深入阿樂與輔導師葉嵐之視野,同時並陳愛情的殘酷與悲傷,直到我們同理他/她對於愛的慾望。在柔焦中,標籤再無輕重,「正常/不正常」之身分界線也已漾開,透過一個難得的角度,似若彼此世界能無分別。
礙於疫情,台北電影節的觀眾無緣與導演見面,以下我們透過越洋訪問,邀請周冠威導演向《釀電影》的讀者分享些許創作細節。
Q:導演在 2006 年有短片作品《樓上傳來的歌聲》,從中已經可以看出《幻愛》的一些概念。兩部片從結構、空間、細節設計到演員,都有重疊處。導演是否能先就兩部作品的關聯做簡單介紹?
周冠威: 〈幻愛〉的創作始於 2006 年一套短片,當年公映後獲得很好迴響,很多人鼓勵我發展成長片,那時我剛剛從電影學院畢業,這是我第一個編寫的劇情長片劇本。
短片完全集中在精神病患,長片才有心理輔導的情節,甚至在中段開始,敘事視點已經由患有精神病的男主角,漸漸轉化到心理學研究生女主角身上。短片情節比較傾向社會問題,長片就更加聚焦愛情。創作上我不願重複,短片是悲劇,《幻愛》的主題與短片不一樣:我自己成長過程一直有被人輔導,也為愛情療過傷,所以電影雖然仍然有種悲劇性,但男女主角都渴望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這種積極性,就使戲劇發展有化悲為喜的可能性。
Q:看過電影的觀眾,想必會驚嘆戲中男主角以手機錄音來分辨虛實的方式,這個細節在短片中就有表現,不知道是否取材自真實資料?想請導演分享關於患者生活細節的田調方式。
周冠威: 資料蒐集階段,除了與病患及輔導員傾談之外,也閱讀了很多有關精神病患者及心理輔導的書本或網上文獻,其中一篇文章,美國有一個十幾年前的治療個案,那位醫生教一位精神分裂症病人靠「錄音後重播」去分辨幻聽,這個方法很特別。坦白說,這不是常態,多年來我也沒有找到另一位醫生或患者這様做,不過電影就是希望拍攝一些特別的東西,有現實邏輯的可能性便可以了。手提電話是一個很生活化的工具,每個人都有,這功能卻唯獨他們有此需要,很有趣味。再加上這個方法可以自己獨自做,給我的感覺很內斂,很私密,很襯托到角色的孤獨。
Q:「精神疾病患者」是個大略的標籤,往下細分其實又個個不同,請導演分享細部接觸這些資料時,對這個群體,或說對這個形象的理解。
周冠威: 精神病患者的愛情有一個特別之處,他們要面對一個掙扎,就是要思考到哪時候,才與對方訴說自己有精神病歷?是表白的時候?男女朋友的階段?還是求婚那刻?甚至我有聽過有些人結婚時候才說,就是這個掙扎引申出來的戲劇性令我產生好奇,他們的愛情好像多了一份沈重的認真。
在資料搜集期間,與很多康復者會面,我感覺他們很孤獨,面對再次病發的壓力,得到愛情的機會很困難,無可奈何要與精神病糾結共生。可是,成功的例子,卻讓我看到愛情的承擔,可以如斯充滿著勇氣,還有那份得來不易的珍重,令人很是動容。
分享多兩位患者經驗,我見過一位經常有被人咒罵的幻聽,他分析是童年經常被母親鬧,那些咒罵聲其實都是母親的聲音。他長大後脫離了媽媽,那些聲音卻一直跟著他。他不能消除幻聽,開始習慣了,甚至扭曲地為他帶來一些安全感,最後他選擇與幻聽共存,而不是消滅它。另一個康復者,現在竟做了社工,專門幫助精神分裂症患者。他認為藥物幫助病人有限,最重要的是解決病者的心理創傷。這不但影響了我如何理解精神病,也影響我如何連結起心理輔導員這角色,也連結所有觀眾,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會有心理創傷,跟精神病人是無分別的。
Q:電影故事發生在香港屯門,臺灣觀眾可能不太瞭解屯門。選在此地拍攝不知有何考量?是否能請導演向我們介紹一下這個地區。
周冠威: 故事發生在屯門,這地方並不是香港核心地段,比較偏遠,外國人是不會認識的,香港電影也少出現。但就正正有一份新鮮感,加上屯門其實很美,近海,有河畔,縱使人口密度也高,但以香港來說,感覺比較像一個小鎮,可能呼應到男主角的樸實孤僻性格,他比較自卑,想遠離人群,他不住市中心,住屯門相信更能夠襯托到他。
再加上屯門最明顯的特色,是輕鐵,貫穿香港西北地區的交通工具。川流不息的輕鐵站人群,對比男主角的孤獨身影,輕鐵短小的列車車廂來來回回,隔著車窗倒影去尋尋覓覓女主角,有時看見,有時看不見,也很像男主角的慾望,對愛情患得患失。
Q:在焦距、色彩,或鏡位選擇上,《幻愛》有許多表現患者感官的影像及聲音設計,這些暗示角色主觀的音畫設計反覆出現,有時又刻意讓對戲角色位於畫外,似乎讓觀眾更難辨清電影中的虛實界線,能否請導演談談這方面的思考。
周冠威: 情節內容和鏡頭風格,都是追求一種真假難分的曖昧性,希望呈現角色的內心痛苦,在虛實愛情中爭扎,所以刻意將虛幻情節用比較寫實的拍法,真實情節反而用比較抽象的方式例如慢鏡頭、淺景深甚至失焦的鏡頭拍攝。
為配合電影浪漫的題材和夢幻的氛圍,我與攝影師最初曾考慮過用 16mm 或 35mm 菲林拍攝,高清數碼的清晰度,我主觀感受,始終比較困難去營造那像夢一樣的畫面。但礙於成本考量,最後放棄,卻刻意運用一些舊鏡頭,以及在後期調色去下功夫。運用一些朦朧畫面的選擇之外,構圖調度上也嘗試在場景尋找一些相類近的概念去作設計,例如輕鐵在前景過鏡,透過活動的車窗,隱約看到角色的走位。如果用一句話去摡括,就是追求「看到與看不到之間」。
Q:虛實難辨的觀影經驗,對觀眾來說或可是留待解讀的趣味,但是對演員想必是挑戰。角色有時位在對方的意識中,亦有多層次的形象變化。導演在指導演員演出時,是否有特別的方法?
周冠威: 男主角劉俊謙是舞台劇演員出身,近年開始拍攝電視劇,《幻愛》是他第一次參演的電影。女主角蔡思韵於台灣讀戲劇及出道,這是第一次參演香港電影,有香港觀眾以為她是台灣人呢!這一對主角經驗尚淺,慶幸兩位態度很好,能力與努力也足夠擔大旗。
我跟劉俊謙說,演精神病患者,整體來說,首先有一個大原則,就是不要懷著精神病患者的心態去演一個精神病患者,要當這個角色是一個人便可以。追求的是自然感,可以被理解,可以被觀眾親近,不要太突顯精神病患者的不同,要強調作為一個人的相同。
蔡思韵氣質很特別,年紀輕輕的,能夠散發青春氣色,但同時外貌比較成熟,有一種世故,像有些閱歷的人。青春卻世故,兩種看似矛盾的氣質,很想在電影裡能夠呈現。
開拍之前,除了排戲,還帶兩位約見有相類似背景或經歷的精神病患者和臨床心理學家。有時候,除了導演去分析角色,可能更能夠幫到演員的,是他們去親身感受人,同理人的慾望、苦難和創傷。
Q:《幻愛》是一個愛情故事,情感常著重在表現劇中人對情愛的渴望,想被愛的欲望強烈,卻又害怕現實、害怕被遺棄。最後一個問題,想請教導演為何對劇中人的這種狀態感興趣?
周冠威: 十幾年前的劇本初稿,是我失戀的狀態寫的,十幾年後的定稿,是我結婚之後寫的。我過去經歷了很多愛情創傷,覺得自己不值得被人愛,很恐懼愛情,不願再次受傷。但另一方面我又渴求愛情,曾遇到很多浪漫時刻,享受過愛情的美好。愛情就是這樣,有歡愉與浪漫,有殘酷與艱難。《幻愛》相信愛情的力量,也要呈現愛情的痛苦。
全文劇照:台北電影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