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9/06閱讀時間約 21 分鐘

曾經存在的布列松,一度不存在的作者 (5)

  (43)Schrader之貞德超越論
 信仰、信念、妥協、犧牲,宗教裁判之封閉性、蒙昧、敵意、拒絕辯護士與學者理性參與,摻和教派之間權力鬥爭,貞德反問裁判一切的權力者:『教會是什麼?不過信仰如我之敵人。』布列松讓十字架與火刑臺對峙,濃煙漫過來自教庭的象徵,將之完全掩蓋,惡火熄了之後,綑縛貞德焦黑碳化的刑架除餘燼輕嬝,別無具象可見的什物留下……
 對貞德事蹟一直存在不同之解讀詮釋。德萊葉、布列松、與晚近的盧貝松三份電影改編文本,各以不同的方式接近不同生命形象之貞德;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心理學家甚致文化思想家也各自在貞德身上投注己見。國內影評界對德萊葉和盧貝松的版本各有不少闡釋,至於專門討論布列松<聖女貞德>的文章似尚闕如。林叔品1983 年曾節譯 Schrader 《超越精神論》中分析德萊葉<貞德受難記>的段落,稍有涉及與布列松不同文本之比較。Schrader 認為布列松將最後一個鏡頭停留在餘燼將滅的火刑架上,他雖然沒有像德萊葉那樣向上搖攝引導觀眾將對貞德的認同情緒繼續帶往天國,但觀眾仍可在無形之中感覺貞德的靈魂向上超昇,從卑微的人間提昇至超越的聖界。
   (44)反覆套用沿襲鑄成一套已經設定好公式的自動詮釋系統
 Schrader對貞德結局賦予超越論的註解,明顯是跟從某種故事版本的釋義。布列松「離開故事」,只專注卷宗裡的審判記錄,〔再提醒一次,這個點子咸信出自Bernanos 的啟發。〕此處我倒不排斥將所謂「離開」,賦予某種哲學層次的理解:如同狄德羅強調觀念的清洗與啟蒙,腦袋浸在「泥水的攪拌槽」裡泡得太久,有必要去「觀念的淋浴間」好好沖洗一下。
 其實Schrader 的「超越精神論」不少地方都是一廂情願,一陳不變地套用轉手西方形上學思惟的兩層論,表像/意義,神性/凡性,超越/世俗¼¼至於觀影者受制於這一套理解與詮釋架構,又兼之對系統抱持極難破除之慣性執迷,遂藉一再重覆觀影,清楚對焦畫面,專注在布列松電影裡尋找可套用詮釋的監禁意象,具體禁錮之意像如監獄、囚室、教堂、修院、獨居之內室、乃至法庭、森嚴的體制;至於在心靈監禁的概念下,舉凡相對於天堂聖潔概念之肉體、世俗與凡間,率皆被打成煉獄反派。
 考察桑塔格所謂布列松電影之精神風格,與Schrader的超越精神論,厥在充滿「淨化」涵意的哲學人類學,無視凡眾生命儘在此岸之人間實相,視人欲為異己,透過不潔、髒污、嫌惡,種種污名化的情感傳遞預設的價值,諸般技巧性的宗教話術全都指向那個高高在上,純然美善能夠施予救贖的超越神性。
 觀影者費心在畫面搜尋各種具象之監禁,處處留心表徵心靈之囚獄,至於人物如何能真正「越獄」,得其自由?其實無人真正操心,蓋因救贖早攤份盡歸上帝全權負責。於是在一個已經設定好公式的自動詮釋系統裡,安瑪麗、泰瑞莎、阿涅絲、鄉村牧師、死囚、扒手與火刑台上的貞德,他們的靈魂被囚禁於肉體/世俗,經受苦難磨折,最後都在信仰中獲至重生。
  (45)假託神學之自由 V. S.「正視」實存世界之自由
 影評家轉手形上學/神學思惟中的兩層論,卻沒有意識到「超越」也可能同時意味著背離,拒絕正視以諸多不完美為本質的人間實相。他們咸認為布列松電影裡的主人翁生活在如煉獄般的監獄,對生命如此受辱大表驚恐,認為必先革去之而後能得其超越,「離開塵俗,能獲自由」,這其實是藏在以上一整套觀影詮釋後面沒有明白說出之神學自由觀。自由何須深言?告解、懺悔、信仰、上帝救贖之。其實在這一整套將自由繫於上帝救贖之神學人類學的牢寵禁錮之下,人類根本無從獲得自由。
 年輕的桑塔格撰雖然表現出對藝術型式極端敏銳的洞悉力,但並未同步拆解自己,並未意識到自己據以批評的這一整套概念把自由視為一種「淨化」後的範疇,安置在彼岸,此岸只是人生之一大煉獄,整個實存社會則是一座巨大無限延伸的監獄。
 泰瑞莎從安瑪麗身上盡曉人間天使之義,鄉村牧師也唯有當他走下祭壇在人間証道始得真正信仰,死囚憑自己雙手打通生路,扒手因愛情幡然憬悟也不必假託上帝媒介。每個人各以其如實生活接觸這個不完美的世界,不完美以外再沒有任何須藉特定信仰始可抵達的完美世界。真正具有現代意義之自由概念,其實就體現於「正視」這個唯一實存的人間世界,自由種子恆在此刻萌芽生於正視之中。(很少人注意到電影裡扒手的母親「正視」兒子偷竊這一橋段,布列松在<驢子巴達薩>又重覆安排傑哈的母親上場,專注銀幕尋找禁錮與救贖象徵的觀影者無人有心藉銀幕上的蛛絲馬跡去討論兩位「正視」兒子犯行的母親在人生最後一刻的心理感受;至於「驢子全都在場」,也絕不只多數影評家以為之“恆受苦難”一層意思。)
  (46)受監禁的是電影裡的角色或觀影者自己?
 桑塔格看到銀幕上的角色處於監禁,或許也看到人生之本質實為恆受禁監的心靈;她釐測電影人物,卻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高明的詮釋竟成後人觀影之牢寵,原本有心在影像之獵場張網觀影之意義的捕獵者反而被經典化的詮釋架構所禁錮,形成受監禁的是電影裡的角色或觀影者自己之有趣對照。
 桑塔格監禁/自由之分析架構雖然轉手自靈魂/肉體兩層論,她間接暗示布列松此片中最後一個鏡頭表示電影中的貞德實受權力體制與自我信仰執念雙重監禁的看法,較之Schrader 無寧流露比較多願意開放討論的誠意。
 貞德只在自己心裡聽見神對她說話的聲音,多少會令人想起<墮落天使>裡的安瑪麗。到底她受囚於自我信仰之執念,或由卑微提昇至超越的高度?還是無形之生命藉此向社會開放?最後容我套用四平八穩的權威公式:<聖女貞德>是布列松繼<扒手>之後將自我風格推向極至的作品,完全空白的主題內容留給觀者自己去填寫。〔請問是自由填寫、慎重填寫或認真研究後才能填寫?若我手上只有少年國語注音或童書版本可不可以參加討論?〕

      插入:追償時光 (之三)
  (47)不能肯定黑色在前或白色在後 有生以來第一次意識晝與夜的差別
 (a)習慣進入正片以前拿筆記下相關工作人員名單,攝影、剪輯、原著、編劇、配樂等等,有些影片不知何故甚致詳至佈景道具助理。很多年後翻開筆記本審視這些中外人名……字跡遼草有些自己也無把握正確辨識……多數電影觀後並無心得登載,徒留下這批利用錄影機暫停功能記下之技術人員名單……曾經認定這些陌生的名字完全只是多餘之筆,我之生命與他們之間達致的連繫,其間意義何等微薄;甚致繫於封面所題「觀影手記」中的所有塗鴉文字其實都只是假像。幾次整理雜物,不過基於自戀與戀物的理由沒有毀棄……萬萬沒有想到此刻……
 (b)小時候會參考影劇雜誌上的錄影帶訊息,跑遍大街小巷四處搜尋……當時街頭如雨後春筍林立的錄影帶行沿用小說漫畫的習慣,會在外盒寫上一組代表租戶的4位數字。某日我看影帶上的一整排4位數字裡夾雜某位影評人的名字,店家告之該客戶平日往來商行眾多,不可能一一記得代碼,乾脆直接標示姓名,以後我遂專尋上頭寫有他名字的錄影帶挑出觀賞……
 (c)……片長二小時多……許多畫面都仍記得,但結局卻全無印象……現在始頓悟當時影帶容納長度限二小時,超過的影片必須分作兩卷,租費較貴。有些錄影帶行考慮僅多出十數分鐘,一方面提高租貴勢將引來抱怨,另方面影片結束後的大段空白也是無謂浪費,遂只願提供單支空白影帶交予片商拷貝,尾段結局就不管了,所以從前很多片長二小時多的電影都沒看到結局……
 ……這些年來一直以為早就結束的某些事情又開始在心裡轉動,原本確定固著的意義被鬆動,否認、翻覆、辯証、注入新的材料,事實、真相、重新置入不同脈絡又再確認……再一次抵達暫定的終點……
 (d)曾經以為每一段情感的故事都一定是獨特、唯一、不可能再重覆的,23 年後卻可在隨選即播的MOD 上無限次數重覆觀看此片,快轉、倒回、慢播、跳段、暫停、轉台……
 ……想了想還是回來把它看完……但經上述一番操弄,影片原本的段落順序無意間竟被重組,23 年後長大成人的我任憑己意將幾句對白與情節稍事改易、添飾、無視原來的脈絡予以強化或是抹輕……
 電影裡的故事不外訴說:就當下而言,其實並無所謂永恒與毀壞。感情這種東西,跟其他世事一樣,很難不變的。那些經歷過的相識……第一次衝動擁吻的時刻,最後……隨時……一眨眼……那些肉體的、或精神的欲望,抑鬱的心情,年輕愛玩的心,瞬間起伏的念頭,被稀薄了的熱情,感傷、破碎,早晚藏不住的……猶豫……痛快且痛苦地,一切都粉碎了……少女夜半在新認識的男友身邊醒來號哭:『不可能永遠像現在這樣……』

   七、頻使觀者陷入詮釋窘境之<驢子巴達薩>
  (48)觀影前架設捕獵意義的期待視野
 片頭字幕搭配甜美之舒伯特鋼琴奏嗚曲第 20,在樂音暫歇的那一瞬間,觀眾未預期地聽見一陣難以抵擋驢子的哀號,不禁讓人想起布列松晚期作品<心魔>,插入簡報影片裡的小海豹突受獵人棒襲一幕,現場真實收錄的生命之悲鳴。〔其實錯了,應當要等到後面看<心魔>時才說想起布列松之前作品<驢子巴達薩>,Au Hasard Balthazar, 1966.〕早架設好「期待視野」準備捕獵意義之敏感觀眾,必定警覺布列松此片非採用他在前作中習用之安魂曲、彌撒曲、禱歌等類型宗教音樂,這對於象徵與符號之破譯必然是一值得注意的解讀線索。〔雖然知道其實沒有必要,但我還是拿筆記下被布列松選中的那張舒伯特唱片之演奏者姓名為誰。〕
   (49)影像構成元素與聖經內容一一對應
 開場一段,孩子們在市集上向他們的「父」要求一隻「驢子」,回家後與隔鄰玩伴一同為這「異種的」寵物行施洗禮,在「光照」之下,餵食「防止敗壞」的「鹽」,〔聖經記載耶穌騎驢進耶路撒冷……如此明顯且重要之純布列松式的宗教主題象徵居然少見影評點破,也沒人提及驢子形象與向世人宣告「上帝已死」的尼采是否相關,印象裡從沒讀過有人為布列松此片「為什麼是驢」寫過文章。〕〔布列松照例出面闢謠,恰好在拍攝地點遇見一驢,覺得氣氛與籌拍影片相合,云云。〕孩子們以聖經中的聖者巴達薩為驢子命名,待牠似每一家庭之兄弟姐妹那般在乾草堆上打鬧嬉戲。假期結束的分離,童稚內心的銘記,唯有被返回城市之主人遺棄的巴達薩,其身份由城市家庭的寵物經農產市集套上羈勒、釘上腳蹄,出售轉為擔負勞務的牲畜。牠桀敖不從逃返主人舊宅,承租農地開墾的鄰居女兒瑪麗念舊收留,兩相陪伴。
 一干青少年故意將機油撒在路中,目視駛過的車輛打滑翻覆惡作劇,領頭者是假日在禮拜堂職司聖詩歌詠的傑哈,〔布列松該不會是在玩<墮落天使>出現的臨終塗油禮吧?〕他無事偷窺,偶然發現瑪麗為巴達薩編織花冠、〔若用枯枝看起來就像耶穌受難之荊棘。〕親吻驢子臉頰,戲謔捉狹以為他們相處對待之間似有一段愛情發生。〔別受劇中傑哈與同伴私語的對白誤導,想從神話學先進行字面上的理解。僅從事實層面看,瑪麗與巴達薩互為異種,他們的結合不能延續生命,這意味著無法獲至最後救贖,此亦布列松之前全數作品最突出、也最一以貫之的宗教主題。〕傑哈進一步試探瑪麗,〔影評家以為瑪麗潛意識裡故意引誘在先,但布列松已出面否認創作中曾有此類構想……〕未獲正面回應因而惱怒虐打驢子出氣。
 農場原主人聽信謠言,與瑪麗父親就物業權利進行訴訟。〔不必每遇聖經故事的詞彙、橋段都一一列舉。〕曾與瑪麗在那年夏天長椅刻下銘記的兒子賈克代表父親來鄉斡旋,再遇瑪麗。他們坐在昔日的長椅上,曾經是他寵物玩伴的巴達薩也在場,時光彷彿一切都沒改變。瑪麗希望雙方家長爭執的糾紛無須梗在兩人之間,但也不確定兒時辨家家允諾的情感……賈克與瑪麗父親就資產處份進行協商並不順利,父親憤而牽怒年老的巴達薩,出售給麵包店,交由似魔鬼化身的傑哈負責驅趕馱負貨運,每遇巴達薩反抗不聽使喚,動輒施予暴虐迫牠就範,也以此意圖要脅瑪麗委身於他。〔影評家以傑哈為魔鬼化身明顯屬過度詮釋,但一時找不到布列松對此有過訂正的說法,後文我將就影片中的人物提出不同解讀。〕
  (50)影評家說沒人只看一次、兩次就能正確摘譯本片情節
 瑪麗以巴達薩為屏障避逃傑哈之侵犯糾纏,影片開場童年夏日那段無暇的鋼琴聲又再響起〔無妨稱之為布列松的巴達薩主題曲〕,集中全部心神於銀幕的觀影者自此應該已能在鋼琴的甜美聲中嚐出深沉傷痛。
 父親反對瑪麗與現時暫為巴達薩主人的傑哈交往,〔傑哈母親發現親子偷竊橋段已見<扒手>;布列松安排她贈送傑哈腳踏車與收音機一段用喻不明,但收音機播出的熱門音樂在此後影片中屢次出現,影評家從各層面參照,布列松本人手書朼記對此論述頗多,詳後。傑哈母親亦反對他與瑪麗交往,不解原因。〕
 一日警方傳訊傑哈,不知他與無固定工作且有酗酒習慣的阿諾德之間有何過節,〔影評家說沒人只看一次、兩次就能正確摘譯此段情節。〕他出手打了意圖制止他率眾群毆阿諾德的瑪麗,傷心的瑪麗隨即又與他和好,熱門歌曲的旋律與巴達薩的悲鳴對舉並峙,似乎……
 (51)影評家認定布列松的影像背後藏有某種意義,遂以尋求破譯解題的態度觀影
 冬天,巴達薩重病倒地,麵包店以為牠終將不治,欲宰殺時適逢阿諾德經過,遂討了去,竟得痊癒。阿諾德出租驢子供人騎乘,某日四位乘客在途中分為兩組互相聊起天來……其中一組為打算往郊外進行寫生的畫家談論著記實性的描畫與寫意風格,另外一組則就意識在犯罪行為中與應獲罪責的比例關係交換意見……
 Charles Barr 明確意識到凡屬批評皆不免某種程度的曲解,評論布列松的作品情況尤然,但仍嘗試將這一段在電影中段出現遊客騎驢的對話,為之提契綱領,花費不少篇幅詳加分析,作為全片其他段落的共同詮釋基礎。但是布列松接受另位影評家訪談,卻對Charles Barr 的詮釋進路直接打槍。Charles Barr 另外提及高達曾有機會當面向布列松請敎,騎驢的阿諾德在電影中的形象「有點兒像是耶穌」,布列松表示最多只算巧合,否認有意塑造。
 似乎大家面對布列松的電影,都極熱衷某種近似猜謎的觀影方式,認定布列松在影像背後藏置他預先構畫好的某些「意義」,遂以尋求破譯解題的態度觀影。〔公開的說以前我也每每嘗試,但現在已少投入猜謎;但私底的實情是遇到擺出等待識者破譯的文本甚少放棄加入遊戲的機會……〕令我從中感到興趣的不是影評家們攤開的謎底,而是他們解題的方式像透了猜謎。
 影評家進行詮釋採取近乎猜謎遊戲所須運用的聯想解題法。例如高達顯然恰好知曉聖經中有關耶穌騎驢的記載,故能敏感聯想阿諾德在劇中的造型與一般宗教畫中常見耶穌的形像有些許近似,遂就劇中人物行跡與聖經故事進行比附。Charles Barr 的情況也是如此,在(不知是第幾次的)觀影途中,銀幕上畫家在驢上的遊談,讓他瞬間聯想到布列松《影像書寫朼記》曾出現相似度極高的同類記載,遂直覺認定這一段場面安排必非偶然。其他被布列松直接打槍,或不同影評家觀點彼此互鑿,各展論辯相互否証的情況不計其數,單是1982年金馬獎國際影展布列松專題的場刊將 Charles Barr 的文章與布列松否認的訪問稿排比並陳,就可看出策展的編輯刻意坦露影評家面對布列松,陷入詮釋混亂的尷尬窘況。
  (52)影評家面對布列松陷入詮釋混亂的尷尬窘況
 阿諾德決心戒酒,隨又破戒、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將木椅高舉過頂追打巴達薩,斥為魔鬼〔之前已經提過 Charles Barr 根據騎驢遊客閒談,主張應視行為時意識是否清晰各有不同罪責的分析,一整大段都被布列松打槍。〕飽受虐待的巴達薩某日見阿諾德買醉歸來,向牠舉起酒瓶做勢欲毆,牠轉身逃開,輾轉被馬戲團收留,與老虎、熊、猴子、大象等動物為伍。〔我猜影評家們應該私下都有為各動物分派象徵,作為私下聊天之資。〕一日巴達薩出場扮演懂得計算數字的智者,看見觀眾席裡拎著酒瓶的阿諾德,急於逃離現場〔Charles Barr 據他自己對人物各項心理分析累積成的預設前提,判斷巴達薩不念舊嫌,誦躍上前相認,其他影評人為此當面就教布列松再打一槍。〕
 反覆看過數次仍不知曾與阿諾德有何瓜葛的整人傑哈又找上門,〔那位不免有炫耀賣弄的影評家為何不公開他作答的謎底?〕他令阿諾德誤信刑警正前來逮捕,並陷害他基於對事態的錯誤認知冒然向警探開了空槍。〔就別再提Charles Barr 一直被布列松打槍之事。〕
 阿諾德自己也沒料到某親留下遺產予他繼承,他請客狂飲,現場播放爵士音樂,〔布列松難得一見的安排,影評家各皆猜測、舉槍、描準、射擊……〕它剛與律師辦完手續,整人傑哈等一干青少年同時燃放炮杖驚嚇巴達薩,瑪麗則與母親對話爭執:「愛一個人須要理由嗎?一但愛上了,他要我來我就來,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天涯海角……為情犧牲……」傑哈這夜在現場酒醉閙事,在充滿不合諧音的即興爵士樂陪襯下,咖啡店內所有杯盤酒瓶全都狼籍爛碎〔這就是布列松認為爵士樂所反映的現代社會質性。〕瑪麗要求傑哈帶他遠離一切,傑哈置若恍聞,在宿醉的情形下,阿諾德竟莫名摔下驢背而死。〔其實我心裡滿希望高達對阿諾德具耶穌形象的解題是對的,因為這樣就支持我歸納布列松電影幾乎每部作品都讓耶穌跌到地上。〕
  (53)渴望所有影像符號與聲音之間具有詮釋之一致性
 巴達薩被送往市集再換主人,在鞭子的威嚇下繞圈推磨,等待被榨乾所餘生命之最後一點剩餘勞動力。牠汲雨而飲,拒絕磨折牠的主人給予的飲水。〔我所謂的「巴達薩主題曲」,苦難與甜蜜同一,布列松向代表求証的影評人澄清,影片音樂非事先基於某項確定意涵而選擇。但其實我從一開始就想提,古典鋼琴演奏家面對舒伯特作品中細碎甜美之琴音一直存在爭論:他們認為雖然這些樂段聽起來感覺相似,但對「樂興之時」這類即興小品與奏嗚曲之曲式仍應以不同理解區隔;前者的寫成往往出自作曲家對音樂聲響的特殊直覺,這種直覺能將經常縈繞或伴隨某些特定心境出現的情緒簡單速記下來。後者則置於一形式嚴格的整體結構中……因此布列松選擇奏鳴曲其實是他藉聲音更進一步呼應他自己對影像一貫主張的形式美學……這樣不是詮釋得既完美又巧妙嗎?布列松呀布列松,收起你的槍口好嗎?而且再進一步細論,這項爭議之所以被挑起,在於晚近某些鋼琴家,將奏鳴曲中這些甜美樂段以趨近小品的演奏法彈出,代表了他們盼望音樂能從各類形形色色的分析架構脫逃出來,或至少能免於多數一廂情願的欣賞者將他們偶然認識的些許輕薄理論任意加諸在基於直覺產生的和聲建構上,從而對作品的內在蘊涵幻想出太多過於嚴肅的哲學期待……容我在此引述自己:『空無衹因其自身的純粹空無,本能地背離所有對其憑空投注的一切思量……』如此又可對布列松的形式美學又再續行辯証……〕
 ……總是渴望在各段落、情節、對白、所有影像符號與聲音之間,彼此具有詮釋之一致性,共同構成主題意義。
  (54)凡人皆聖徒,唯有巴達薩總是在場
 主人計畫雨夜宰殺既老且傷的巴達薩,適巧離家出走的瑪麗來此,願以少女身體交換一夜食宿及些許金錢,在他們針鋒相對的談話裡,這位生意人俗世務實的世界觀在此夜晚無所遮掩,『說穿了,人類社會不過是個交易市場,金錢能買到一切,就看你有無勇氣在主觀上接受此種現實,適應、並有能力操弄……』瑪麗退回了金錢,〔其實是這名角色在全劇中第一次拒絕默自黯然承受,意義重大……但或許電影已近尾聲,大家都累了,竟沒有影評家就此一節發言詮釋……〕又再想起與母親爭執那晚,渴盼世上能有個人兒令她願意追隨,逃離目下的一切……
 隔日世俗老者將總是在場,儘把一切看在眼裡的巴達薩交返瑪麗父母帶回,這位被多數觀眾想當爾以為只是不重要的惡人角色似也懂得世間冥冥含有許多寓義……
 賈克與瑪麗又一塊坐在農場的長椅上,舒伯特的巴達薩主題曲……賈克願向瑪麗承諾一生,但瑪麗明白那年夏天童稚的感情在時間中流逝,回頭去看人生只如遊戲,卻唯有巴達薩始終在場,〔別忘了還有舒伯特!請容我多說一次:『……所有經過的一切,一下子全部落入深淵……一般人錯以為時間是深淵,但其實事件本身才是,時間跌進其中,成為純然的晦暗。』〕
 傑哈一幫人侵犯並性虐了瑪麗……瑪麗也因此離開此地農場〔走進自我的天涯〕,父親在絕望中去世,彌留時仍拒絕與上帝和解;哀傷逾恆的母親自感身世之年老苦難,理解巴達薩〔不要忘記這名字取自聖者之名〕其實與自己相若,凡人皆聖徒。傑哈強行牽走驢子,先馱重助教堂行完儀式〔聖徒禮拜?〕再欲進行走私犯罪。巴達薩背負傑哈的犯罪物資,一路捱受杖打而行〔高達該要怎麼說?〕駐防邊境的守衛察覺黑暗中似有動靜,斷續開槍示警,卻擊中了巴達薩,巴達薩也沒驚叫竄逃,憑動物的本能自尋安息之地,靜臥放牧羊群包圍之中,無言結束一生。〔若不否認羊群之天主教象徵,可推知驢子必然對等相應。〕
  (55)如果我把布列松詮釋成那驢子會不會太離譜?
 以前看電影不時會學習影評家以一己智性嘗試破譯解謎,後來漸漸不再熱衷。最後再看一次<驢子巴達薩>,竟自完全放棄智性運作,忘記布列松要求觀眾不能入戲的限制,任由情感投注銀幕,試著認同那隻驢子……揣模牠對自己一生的感覺……一生在世遭遇這麼多人,沒有聖人,其實也沒有全惡之人,每個人身上多少有著能令少數一二偶然與自己生命交錯者懷念的性情,也少不了令其他人深為之氣憤的作為,巴達薩在場都看見了……牠與人世諸君接觸,沒有表達意見,只在默默承受,最多偶而不知其義地徒發幾聲悲鳴……其實我彷彿看見驢子䭾著布列松走進實存社會……
 如果我把布列松詮釋成那驢子會不會太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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