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排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奢華的象徵,古今皆然。
印度教徒不吃牛肉,他們視牛為聖物,把牛奉為珍寶,牛的地位可能比某些低下位階的人還高 ; 務農的人不吃牛,他們感恩牛隻一生的奉獻,也用一生不食牛肉予以回報。但對大多數人來說--尤其是無肉不歡的肉食主義者--牛肉可是他們拔尖的心頭好,而牛排又在所有牛肉料理中,最獲得青睞。情侶約會吃牛排,家庭聚餐吃牛排,獲得升遷吃牛排,失戀分手吃牛排…大概沒有任何一種狀態不適合吃牛排。
我對牛排雖沒有特別的偏好,吃牛排對我來說,卻有著深刻的回憶連結。
我人生第一次拿刀叉,是奶奶教我的。
我小時候是奶奶專屬的手提包,她走到哪就把我帶到哪。有時候家裡只剩我們兩個,她懶得煮飯,便把我帶到西餐廳用餐,用餐完她慢慢品嚐咖啡,我喝著果汁,祖孫倆度過一個悠閒的下午。
在她那個年代,懂得吃西餐又有喝咖啡這種雅興的長輩似乎不多,畢竟早期物質並不發達,牛排真正在台灣興起應該也是很晚期的事情了,她在飲食口味上有一些洋派的偏好,估計也是在上海沾染的習慣吧?
她帶我吃了幾次西餐之後,便開始教我西餐禮儀跟使用刀叉。
餐巾紙攤開放在腿上,麵包塗果醬用小抹刀,舀湯用湯匙,外側的叉子拿來吃沙拉,牛排上桌掀蓋前,用餐巾紙擋著以防油漬亂噴,切牛排時以左手執起內側的叉子固定肉,右手拿著內側的刀子輕輕地前後拉鋸將肉切開,切一塊吃一口,用餐完畢刀與叉平行放在盤子上示意著服務生可以收走了…
那年我八歲,小學二年級,實際上真的學了多少我不記得,只記得一聽到吃牛排我就心花朵朵開,是小時候味覺尚未開發成熟之際,除了零食之外,心目中第二美味的餐點。
以前家裡附近有一間叫做「仙客樂」的牛排館,是許多永和小孩的共同回憶。那家店生意之好,經常人滿為患,想吃都要先排隊,店裡的招牌菜至今都還為人津津樂道,我們家偶爾會為了慶祝而去那裡打打牙祭。
有一天上午在小學裡的下課時間,我跑去玩溜滑梯,上課鐘響時,我正好爬到上方的平台,還沒來得及溜下去,學校規定鐘響時都不准動,響完後要趕緊回到教室,因此我等到鐘聲結束,才迅速地溜回地面。
我的手正撐著地面要起身時,不知哪裡來的一顆大屁股,不偏不倚、穩穩當當地坐在我的手上!我還來不及看是誰,所有人很快地就鳥獸散了。就那麼幾秒鐘的時間,我的手痛到無以復加!原本以為只是痛一下就沒事,回到教室後,越來越痛,痛到受不了跑去找老師求救,老師通知奶奶把我領回去看醫生。
去了診所照完X光,醫生說:「啊…小朋友…你痛也很正常啊,因為你的骨頭裂了嘛~」
只見X光上我的左手骨一條明顯的裂縫,我心裡一陣烏鴉飛過,心想著自己怎麼那麼倒霉,骨頭裂了不說,還不知道那個大屁股的兇手是誰,手上夾了夾板要好一陣子才能拆,不能出去玩、洗澡很麻煩、唯一的好處是暫時不用被逼著練鋼琴…
奶奶大概是看我很沮喪,為了安慰我,說:「走~我們去仙客樂吃牛排!」
聽到這句話,我心裡頓時陽光普照,陰霾掃去了一大半。仙客樂的牛排,成為我苦痛中的救贖,也是記憶中的撫慰。
長大之後,隨著飲食的經驗越來越多,牛排不再是特別新鮮的玩意兒,帶給我的愉悅與驚喜似乎不若其他種類的食物。牛排要做得好吃,首要在於肉質與火侯,越是高品質的牛排,烹調方式與調味越簡單。但是之於我而言,牛排再怎麼好吃,也不過如此。
只不過,我偶爾在滋滋的鐵板聲響與氤氳熱氣中,會想起這段有點荒謬又悲慘的往事,想起我人生中的第一個西餐導師,想起得到撫慰的時光,便不自覺地漾起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