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久違地鑽進電影院的黑暗看阿莫多瓦的《人聲》,看完電影散場,外頭正在暴雨,沒等到雨停就決定要回家。
走在那場雨裡,還在想著阿莫多瓦如何地建構失戀女子與劇場相連的住處,繼而想起阿莫多瓦眼中每個角色的家,總強力地吞吐並包覆著個人的情緒、失意,那全反映在鮮明的色彩之上。
《人聲》裡,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don)轉身進門的那個由室內望向玄關乃至家門的鏡位,幾乎與《痛苦與榮耀》裡的安東尼奧班德列斯(Antonio Banderas)某次進門的鏡頭相疊,那同樣也是個雜揉著情傷與憶往的身影。而在那一刻,混雜著雨水回憶電影情節的當下,幾乎以為下一秒就能渾身浸入《痛苦與榮耀》的開場,也許渾身被水體環繞才真的是能模擬初生記憶的環境和回歸母體的渴望。
《痛苦與榮耀》開場即往返於薩爾瓦多的童年記憶與憂鬱現況,精神上的溫暖依歸之於晚年,映照出更劇烈的肉體殘衰,恰與全片過往與現下的交叉剪輯應和,每每在薩瓦多用藥、睡眠浸回童年記憶時,精神便脫離來自軀體的禁錮和病痛,神往至一個個生命啟蒙的片刻。
在阿莫多瓦如同醫療顯影那樣片片檢視薩爾瓦多時,《痛苦與榮耀》實然也對阿莫多瓦以往的創作進行似生命史的回顧,從幼年至老年,居中橫亙的歲月其實都藉著舊作早早呈現於影史。例如用《壞教慾》窺知情慾啟蒙後的角色所經歷的同性關係;以《我的母親》和《玩美女人》理解母職和生命中的女性;關於電影和演繹者的關係,也有了《綑著你,困著我》稍加提點。
而《痛苦與榮耀》裡,薩瓦多倒敘兒時在神學院求學歷程時,長約5分鐘的「地理跨醫療」的動畫模擬片段,其風格與阿莫多瓦向來的片頭動畫一致,卻是到了本片裡才在正片裡出現動畫設計。而這也為以「思緒神往」為基調的故事,提供更廣袤和超現實的身體和世界觀想像,在冥之中連結薩瓦多因電影而對世界啟蒙、因病痛而理解生理自我。
薩爾瓦多與疾病共存的生活,在不斷地傾軋和梗阻之下趨向失能,除了基本日常運作,更導向薩爾瓦多對待電影和創作的失靈。他試著與過去的電影和角色和解,又旋即因用藥而模糊感受,「成癮」之於薩爾瓦多亦存在著從相斥到釋懷的關係,過往的演員因用藥而拖沉了演出、昔日戀人因用藥而成為負擔。而後薩爾瓦多卻在創作和愛人皆缺席的情況下,以藥物遞補快感。因病痛而缺漏的身體在虛實之間被填滿,在電影裡,薩爾瓦多因喉頭莫名的腫塊所致的吞嚥困難,順勢地合理了每每砌藥時,與吸食海洛因重疊的剪輯圖像。彼時,薩爾瓦多便同演員和愛人到過一樣的地方。
談電影中的電影,媒介和媒體本質的近用也是阿莫多瓦擅長的題材。早在《愛慾情狂》裡,阿莫多瓦便用通俗、謀殺懸疑的戲碼擺佈電視報導的荒謬;或是在《切膚慾謀》裡,呈現媒介科技之下等比例螢幕的監視。如今,在《痛苦與榮耀》裡,則是由儲放在電腦桌面的零散檔案來揭露現代人的思緒。在薩瓦多童年與現況跳躍的剪輯間,彷彿也是一場媒介的代換史。當曾經教授寫字的青年一筆一畫寫信給薩爾瓦多時,轉眼間文字便能從數位壓印成篇,然後再立體化成為劇場獨白。意識流化的台詞在裝載投影幕的舞台上傾瀉,此時,電影的景框包圍舞台,而又在那之上構築電影場景...。此般的疊套關係拆解到後來才會發覺,自我的本源事實上就在其中 — 當薩爾瓦多將記憶和往事寄託於數位文字、電影與戲劇的媒介時,便是對記憶形成了外延式的再固化(reconsolidation)。他重新講述、劇本由演員解讀,在舞台上搬演 — 這份記憶已不僅止於發生在自身的構想,而是隨著媒介擴散之後成了可供他者詮釋或帶入的客體。
薩爾瓦多對著演員說道「若你演得好,我會感到更難過。」
過往真實的再現因挑起傷痛而有所憂懼,也因著後續被舊情人從劇本演繹裡指認,而更顯得記憶既然蔓延,那就再無私有和單向。《痛苦與榮耀》的結構實屬大量塊狀的記憶堆疊,是年邁電影作者回頭審視是什麼形塑了創作,到頭來薩爾瓦多意識自己所承受的痛苦是透由過程的積累而來,卻也因著此刻的回溯榮耀了成全自身生命的人們。
走經薩爾瓦多與母親、情感和劇本創作的關係,《痛苦與榮耀》終究是講述「作者」與「電影」關係的電影。透由回憶與現況的轉換闡明記憶終成創作的養分。片末,阿莫多瓦直接以「電影佈景」的場景來揭示薩瓦多復出的新作,如同場景對於記憶的再現和重建,隨著鏡頭推軌向後,觀者從主角的回憶抽離,歸於拍攝電影的現實,那是與母親流落車站過夜的一場戲。小薩爾瓦多之於電影的懵懂,就起源於童年一次次的精神救贖裡,也唯有再繼續創作,薩爾瓦多才能支持著自我爬出精神上那神性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