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裝咖啡】EP.1 連結

年過40，雖仍保有一頭烏黑的頭髮，但早已不再擁有新鮮的肝，成為職場新人眼中的老式人物。老派，也漸漸成為年輕人對我的印象；確實，若從家中的收集、藏書和興趣來看，我對於過往的事物的確有著近乎浪漫的嚮往和喜愛。

起初，我以為隨著年紀增長，懷舊會是種必然；然而當我在探索記憶的過程中，我才發現老派的種子或許早在幼年時期便已在我心中萌芽：

我喜歡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說著以前的事（而他們也樂於有聽眾），這些對他們來說是回憶、對我來說則是故事的生命經歷在不知不覺間、小心的保存在我的記憶裡，而跟著這些故事一起被保存起來的，還有許多從爺爺以及外公那兒得到的各式物品。

我出生於台北，父母皆來自所謂的「本省家庭」；理論上，家族間應不存當時已為遺緒、現今已罕見的族群認同以及文化差異。然而事實上，族群以及文化間的差異，卻恰恰是我成長過程中無法迴避的話題。

爺爺和外公皆出生於1920年代初期，爺爺生在鶯歌的一戶尋常人家，完成基礎學業後進入鐵道部（台鐵前身）服務，從基層做起，後雖官至處長仍保留著簡樸、低調的作風；外公則生於宜蘭望族，由於父執輩和日治政府交好，因此擁有豐富的社會資源、受過良好的教育，曾任職於台北州廳、交游廣闊。他們都出生於日治時期，皆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時歲月，以及戰後的政權更迭。

然而，由於彼此成長的環境不同，他們走著兩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這樣的差異不只體現在個性上，也型塑他們的人生觀、看待事物的態度和方式。

這兩個本應沒有交集的人生，在母親意外懷上我的那一刻有了交集，也開啟兩個家族歡喜冤家的新頁。往後的日子裡，雙方儘管維持著表面的友好，卻始終無法調和彼此的差異。

甚至可以這麼說，雙方唯一的共識，大概只有對於彼此的不滿意，以及對這門親事的不看好（我的父母親於十二年後離婚，或許正成為「不看好」的明證）。

唯一讓雙方不看好、卻堅定支持這段婚姻的理由便是「我」，無論是爺爺、奶奶或是外公、外婆，他們始終給我最大的關愛和完全的接納（縱然奶奶總是不厭其煩的表達對母親的個人看法，外婆也隱晦的表示對奶奶的不諒解）。即使隨著年歲漸長，青春的叛逆和傲慢使我拉遠了距離時，他們仍以最大的溫暖包容我。

曾經我極力擺脫「舊世界」的束縛：我不認同爺爺「吃虧也是佔便宜」的草根哲學；同樣的，我也不認同外公四處打點、走後門的人脈經驗。於是，我視自己為家族中的革命者，如同往昔挽狂瀾於既倒、推動中國由陳腐邁向新生的康、梁等知識份子，奮力迎向嶄新的世界；而我親愛的長輩們，再自然不過的被投射為食古不化、不識新時代、不知世界何等開闊的守舊人物。

諷刺的是，曾經狂放頂撞、自詡為熱血的革命者，今日卻成為他人眼中的老式作派、保守人物，面對各項老派指控更是顯得無法辯駁──我不免感到氣短，彷彿我依舊是那個被爺爺和外公保抱懷搋的小孩，恍如昨日。

然而一切當然不可能「真的」恍如昨日，即便恍如昨日，也不可能回到幼年時的夏日晚間，院子裡，坐在小椅凳上聽著爺爺說早已聽過數十次，卻仍津津有味、銘刻在他生命中的故事。

過往只能追憶，我仍記得老家的樣貌，記得爺爺坐在客廳那張木質深漆、有著扶手、深綠色花紋石面的椅子，以電視上經常看到的，國家元首和外賓寒喧時那般的姿態，慣常的將右腳疊上左腳──我稱之為「穩重的二郎腿」的樣貌。還有爺爺說話的音調、神情，以及盛夏夜裡的清風和氣味，他們都完好的保存在我的記憶之中；爺爺的故事（雖然只有零碎的片段）則成為我和他共同的記憶、血脈相連的連結和證明。

我的家族成員多不擅飲酒，關於這一點，我在兒時便早有體悟（小學四年級時，家族共遊中國，某次午餐時我自大人監視的死角中經驗到人生的初次酒醉，於遊覽車上酣睡不醒）。然而那次的經歷並沒令我退縮，反而自此和酒精有著不解之緣，因而成年後我培養出和爺爺、爸爸不一樣的嗜好，品評酒類。

追尋醇酒佳釀的過程中，我曾讀過關於法國白蘭地的介紹，它是這麼說的：對於路易十三白蘭地的創作者──首席窖藏大師來說，因為必須經過至少五十年的漫長陳年，他們通常來不及見不到自己的創作裝瓶、誕生。但是他的作品、技藝和精神會傳承給下一位首席窖藏大師，讓後人得以持續創作、代代延續下去。

我並非完人，甚至連優秀都稱不上，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但容我引用這個故事，並藉此感謝我的家人；我實非路易十三這般值得漫長等待的陳酒佳釀，但家人仍無私的以自己的生命灌溉、耐心等候、滿心歡喜的期待我的成長，為此我感謝他們。

同時，我也期望他們所付出的時間沒有白費，讓我的生命可以轉換、散發更多馨香之氣；也願這些文字不僅僅是個人的告白，更是一個時期的紀錄，更使後人對於一個時代、一座城市的探索能有跡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