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卡蜜兒.華耶(Camille Royer)所創作的《我的日本夢 Mon premier rêve en japonais》,如扉頁所述,是作者的第一本圖像小說。她在接受陳沛珛的訪談裡自陳,描繪這個自傳性質的故事「幾近一場心理分析和療癒的過程」,擁有法國父親與日本母親的她,自幼為雙重身分認同感到痛苦,藉由赴日學習藝術,逐漸與過去的自我和解。
曾把繪本研究放在未來選項的我,閱讀過不少圖文書,卻是第一次接觸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這種雜揉漫畫分鏡、插畫描繪且敘事完整的文本。它首先吸引我的雖然是身分認同議題,實際翻閱後也深深為作者的筆觸所吸引:那宛如裸露鋼筋水泥建築的素描畫風,將她的童年記憶素樸而毫無隱瞞地傳達給讀者;唯有在表現那些於她而言影響甚深的日本傳說,以及各式各樣的夢境時,畫風一變,透過整頁甚至跨頁的篇幅,強烈的純色加上大量留白的插畫,傳遞出躍然紙上的凝重濃厚情緒,令人震撼。
多出來的部分 書中我們不難發現,雖然當時的她總想逃離「多出來那部分」的學習,但那是來自於母親成長的文化,為了貼近母親的內心,她產生了各種矛盾。
--陳沛珛訪法國漫畫家卡蜜兒.華耶談《我的日本夢》(2021)
作品的主人翁是出生於法國巴黎,性格奔放自由的小卡蜜兒,有著異於同儕的混血身分。書裡描繪她在學校被其他兒童嘲笑為「輻射人」,且因為亞洲面孔被取笑是「中國人」。幼小的她雖極力反駁「我…我才不是中國人!我是日本人!」(p81-83),但來自於母系的「非日常」日本文化,她確實必須透過後天學習才能略知一二。小卡蜜兒對於日語學習有著矛盾的心情,既感覺不耐與怨恨(p144),不認真上課又作弄老師(p33),卻對日語中的漢字--演繹過程與其隱含的意義(p32),流露了十足的好奇心。
小卡蜜兒的好奇心與想像,也展現在母親解釋自己的日本親人與生活(p35-43),以及母親在她睡前所述說的日本故事裡;作者使用極大篇幅來描繪母親的日本生活,以及〈浦島太郎〉、〈夫妻樹〉、〈鶴的報恩〉與〈戴缽公主〉四個日本傳說。畫面有著大量留白,用色鮮明大膽,全然不同於敘事主調的簡單素描筆觸與漫畫分鏡,宛如母女複調發語,相互對照。作者在受訪時亦表示,該部分雖只是象徵她心路歷程的幾個階段,卻有如獨立繪本,充滿許多言外之意。
小卡蜜兒害怕以前在日本旅館所看到的鏡邊梳髮日本女人(p46-47),想起對著鏡子化妝的幽靈那雙細長雙眼,而不敢獨自入睡的她,唯有母親的睡前陪伴,述說或吟唱遙遠的異國故事、童謠時,才能安然入眠。女兒作為母親生命的延續,母親原是她認同成長中的重要他者。但對作者來說,生長於強勢的父系法國文化環境中,母系日本身分成為「多出來的部分」,猶如陰影般的存在,不斷擾動她本視為理所當然的日常。從書中描繪,我們可以發現她對母系身分有著既害怕、又親近的複雜情緒,令人想起女性主義評論家Gibert & Gubar提出的鏡像與妖婦一說,由父系文化之鏡映照的女性,若非天使,則為妖婦(the vamp)。她未曾謀面的母親家族人物,在夢境中五官總是模糊不清;而書裡那些日本傳說人物,則有著細眼短眉、莫名妖豔的五官。
作為他者的父親 小卡蜜兒的睡前時間大抵是由母親陪伴,聽完故事她便會沉入夢鄉。除了母親述說的日本傳說以外,在《我的日本夢》裡,作者也以大篇幅描繪小卡蜜兒充滿象徵意涵的夢境。有趣的是,即使睡前陪伴的是父親,夢境的對應內容還是母親與母系文化。
書中出現父親第一次的陪伴,是因為母親收到家書,覺得自己母親(小卡蜜兒的外婆)不願意見面,感到沮喪萬分。等待聽故事的小卡蜜兒默默跑回被窩,這時是父親來到床邊,為小卡蜜兒唱了她指定的法國童謠「噴泉歌」(À la claire fontaine)(p109-111)。
父親的睡前陪伴,讓她夢見了一片廣大的沙漠,她知道自己需要穿越沙漠前往一個地方,直覺地呼應某處的召喚。召喚著她的是外婆,與許多年老日本女性層層疊疊的扭曲臉孔,乞求她的原諒(p112-115)。即使父親睡前吟唱法國童謠,小卡蜜兒亦未有個甜美好夢,夢裡她依然孜孜追尋母系文化。但即使在潛意識中意圖理解這股擾動力量,這時的她尚未覓得平衡。那些年老的日本女性們象徵母親背後的憂愁,不只為母親帶來沉重壓迫,也令她產生無法消化的複雜情緒,因此最後她說:「我沒有原諒她」(p116)
關於認同的形成,精神分析學者拉岡(Jacques Lacan)曾提出鏡像理論,他認為尚未有主體概念的嬰孩,透過鏡子裡的「他者」意識到自我(ego)的存在,這是自我認同發展的初步階段。「他者」就是一面鏡子,嬰孩從母親的懷抱裡看到自己的完型狀態,藉由想像認知自己的模樣,逐步形塑自我認同。
小卡蜜兒的夢境誘因多來自母親所說的日本故事,夢見母系人物似乎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情。但即使睡前陪伴的是父親,透過父親/父系文化之鏡,夢境映照出的仍是她的重要「他者」--母親/母系文化。雖然存有負面情緒,但從這段夢境我們可以理解,她似乎隱隱知曉唯有理解,才能找到「我是誰」的答案,為往後的自我追尋埋下種子。
夢境裡的自我追尋 寫你自己。必須讓人聽到你的身體。只有那時,潛意識的巨大源泉才會噴出……。
--Hélène Cixous
在小卡蜜兒的母親說完〈鶴的報恩〉之後,作者以滿版彷若母親輪廓的女性圖像,與宛如鶴化身的女性所發出的怨語:「都是你的錯。」作為後續夢境的序曲:她與母親搭上地鐵,未下車的母親面容模糊,隨著地鐵消失在地底的無盡黑暗裡,獨留她一人。在自我認知尚未構築完成的此時,母親如果與因為被男性凝視原本姿態的鶴一樣離去,等於鏡中「他者」的消逝(p101),她的恐懼感因此而生。
從夢裡醒來,回到現實,悲傷流淚的母親對小卡蜜兒說,失去家鄉有如失去手臂。手臂代表什麼呢?它是人類日常生活、工作、與人互動(握手)經常使用的重要部位。母親因為與你/男性結婚,進入父系社會,被迫截斷與日本的聯繫,割裂是失去原先完整自我的隱喻,人生出現難以彌補的匱缺,甚至喪失日常。於此作者將畫面一分為二,版面下方的小卡蜜兒擁抱母親,希望她不要離開,努力扛起母親的斷裂手臂,積極面對母系文化,即使夢見母親回到日本,父親與哥哥變身惡魔,她也暗暗立志「我會把她找回來的」,而在充滿各式階梯的房間裡上下奔跑找尋。階梯猶如轉變,小卡蜜兒確實邁入人生的另一階段。
但開始採取積極態度,並不表示小卡蜜兒即可完全拋下複雜情緒。夢境最後她在抽屜裡找到扁平如紙的母親,認為母親是受到外婆傷害才變成這副模樣。作為收納空間的抽屜,隱密不為人見,原是讓各類物品可以被妥善擺放、便利再度使用的一種設計。但書裡的抽屜彷彿暗示著,被收整進母系文化得到的會是喪失自我原貌的結果,可見此時的她對於該文化依舊有嗜人的負面想像,內心仍懷有抗拒。
隨後書中出現了父親第二次的睡前陪伴。在法國生活,父系文化有如呼吸般不需思考的存在,但是因為她的混血身分,出現了有別於他人的文化認同,主要照顧者的母親講述日本故事、讓她學習日文,母系文化為主流文化的日常投入變數,這個「非日常」的存在,讓小卡蜜兒開始思索,並擺盪於父系與母系認同之間。在與父親聊天之後,夢裡她看見母親砍去父親手臂,下一個畫面卻是斷掉的手臂瞬間被接回去,擁抱父親手臂的母親表示:「沒事,妳看一切都很好啊!」這一幕或可視為,她對於原本理所當然是「多出來」的母系認同態度轉變,同時又對於是否需要割捨父系文化,感到焦慮與懷疑?最終仍是期盼兩者取得平衡,不須割捨任何一方。
特別的是,作者於此使用了透視法描繪小卡蜜兒的家屋結構,透視畫法除了可讓讀者身歷其境,更可以全知視角看見接下來的夢境:她奔回房間,房間裡長出一棟有著許多窗戶的高樓,以此預知讀者她將遇見前所未見的全新風景,翻開次頁是她的房間,長出了潺潺流水,水邊充滿或者舒服依靠、或者即將縱身躍入水流的各個赤裸而自在的女體,與水源處的妖婦與惡魔並存(p140-141)。作者描繪的這一幕令我震撼,完全是女性主義評論家西蘇(Hélène Cixous)所提出「陰性書寫」(Écriture féminine)的實踐,透過書寫/表現在二元對立中被壓抑的女性身體(Body Writing),讓女性重尋主體位置與發言空間。即使小卡蜜兒內心希望尋求父系與母系文化認同的平衡點,倚靠自己的力量,一路追尋,道路的盡頭是不再受到任何束縛,不須捨棄曾經的自我,解放的女性認同猶如繁花盛開,母系文化認同不再是多出來的部分,反而成為構築她存在的強大力量。也正是因此,她最終得以在夢境、潛意識裡,尋得女性/母系認同,說了母親的語言--用日文說話。
鏡像空間裡的主體 女人始終是多數……他者原本就已經在她內裡.......而且早在主動、被動的區分產生之前,她就已經在她自己內裡觸摸她自己。
--Luce Irigaray
除了充滿象徵的夢境,這本書最吸引我的是作者所描繪的空間與埋藏其中的記憶。在這些空間裡,最常出現的物質應該就是水了,我們可以發現書中水邊的女性總是成雙出現,和摯友艾瑪在泳池邊嬉鬧,和母親一起泡澡;甚至夢境裡的房間,也出現了一座流水池,池中池邊坐滿了許多裸身女體(p140-141)。這些她,彷彿都是小卡蜜兒透過水映射而出的鏡像人物。
關於鏡像,為了翻轉傳統男性中心定義的文明史或精神分析理論,依麗格瑞(Luce Irigaray)認為女性並非只是男性倒影,她以內視鏡(speculum)的概念來比喻,凹形的內視鏡不只反射外物,最重要的是映照自身。與向來將女性視為鏡中折射的匱乏(lack)存在的男性不同,女性主體的他者不在其外,而在主體之中,流動、多元、無法定於一。她藉由重讀精神分析經典與古希臘哲學,將女性特質自既成定義中解放出來,並且認為必須重尋女性系譜,建構女性獨自的話語秩序。
透過鏡像,小卡蜜兒看見的人物,有時是鏡前化妝的幽靈般不知名女性(p46),有時透過流水的折射,在泡澡的水盆裡望見自己的臉龐(p64),在泳池底看見望著自己的巨大幽靈(p60-61)。這些不論在夢境抑或真實生活裡登場的他者們,有著迥異的模樣,有些是她的面貌,有些是她追尋的自我認同,有些則突出她身分的不同(p65);有些則是父系象徵秩序裡被壓抑且埋藏深處的無意識,幻化成詭麗妖婦,自縫隙裡一閃而逝。也因此在全書最後,作者藉由描摹自在的眾多女體,象徵自由湧出的無意識,呼應小卡蜜兒脫離失語狀態,說出母親語言的結尾。
記憶與認同
卡蜜兒.華耶(Camille Royer)的第一本圖像小說《我的日本夢》(Mon premier rêve en japonais),因為獨具風格,獲得許多討論。有論者認為本書有如瀰漫著哀傷的私小說,一個年幼稚子必須面對如此沉重的議題,不忍卒睹。作者也在受訪時自陳,身分認同曾使她感覺痛苦,描繪這個故事「幾近一場心理分析和療癒的過程」。
雖然負面情緒可能再度翻騰,而作者這趟認同追尋之途也著實不輕鬆,但如圖像小說作家陳沛珛所言,描述身分認同有很多方式,「過去我們看過類似主題的作品,許多都流於感傷的情緒。」卡蜜兒.華耶選擇了一條不同的途徑,在這個記憶敘事裡,吸引我的並非多數論者所關注的,作者的困惑最終尋得解答,而是她所調度運用的諸如鬼魅、幽靈、女體、鏡像,階梯、佈滿流水之空間……等,那些豐富到令人目不暇給的象徵,營造了獨特的魔幻氛圍,也蘊藏了無形而積厚的陰性力量,柔軟、流動、接納,不再有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安全感得到滿足,不再質疑自我,「我是誰?」的疑問煙消雲散。在她的文化認同協商過程裡,充滿著許多美麗的潛意識,都是她最終確立女性認同的暗喻。卡蜜兒.華耶的首部女性成長作品即如此精彩,令人不禁期待她的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