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重某私校念高三的時候,原本的國文老師請產假生子,班上來了一位新老師,相傳是校長的媳婦。
這位老師不考試、不打人,這在當時以嚴苛著名的私校當中非常難得。老師上國文課的內容是什麼,我已經完全忘記了,只記得她總是以傳教士的姿態,發下一張又一張的剪報或文宣,內容是德蕾莎修女、是李家同的讓高牆倒下、是慈濟,發下來之後就開始傳道,然後課就結束了,她將國文測驗卷發下,讓我們帶回家寫,下堂課對答案,也沒認真檢討。
新老師出現,總有一段彼此觀察期,同學們發現老師不打人也不覺得多偉大,因為早就被各科老師打到麻木了,倒是不考試這件事讓部分人覺得有些生氣,高三學生總是有危機意識,不考試就沒有競爭、沒有壓力,也就失了念書的動力,但不念又會造成焦慮。
會來到我們私校的學生,多數不大會念書、學習成就感低落,到了高三才想要培養主動積極的讀書心態也未免太遲。要念的科目太多了,別的科目要考試而你不考,基於投資報酬的功利心態,自然會把你排到後面去,久而久之國文也就退步了。再加上國文課不上課本內容,淨用來傳道,發考卷讓同學回家寫,然後也沒好好檢討,所謂傳道、授業、解惑的後兩項可說闕如,同學們自然也不想多聽,上課時各自默默複習下堂課的考試內容。
然而,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在某堂課的震撼教育
那天她發下一張剪報,內容是談大體老師的偉大,大體老師就是死後奉獻自己的軀體提供醫療解剖、醫學研究的無私人們,他們的身體造福了醫學界及病患,遺愛人間。
甫結束講授,老師微笑點名一位正在念書的女同學,問了一句:「妳以後願不願意做大體老師呢?」女同學搖了搖頭,說不願意。老師的微笑僵硬了一會,眼神一轉,繼續跟其他同學講話,就任由那位不願意的女同學繼續站著。
約莫十分鐘後,老師再度轉頭,問那位女同學:「妳以後願不願意做大體老師呢?」女同學再度搖頭,說不願意。老師轉過頭,就這樣任由她繼續站到下課。
女同學站著站著就哭了,班上其他同學沒敢說什麼,但私下群情激憤。
下課鐘響,老師臨走前道:「同學,妳可以坐下了。」
當時的我只覺得,不論老師傳授的道理有多崇高,但這位女學生是英雄。往後數年,我非常討厭看到李家同、德蕾莎修女、大體老師之類的文章,不是因為這些文章有什麼不好,而是因為看到這些文章就會讓我想到她。
直到後來我也當了老師,我才明白那個憤怒是什麼。教育帶著同理、歷史講求神入,十幾歲的高中女生,不會因為老師隨便念了幾篇文章就受到感召,她的人生經驗還不夠豐富到可以看破軀殼的地步。更何況,這位老師的講授從不帶情感,學生的訴求她聽了就只是微笑,然後給一個冷釘子,讓人心寒。
強迫、灌輸並沒有辦法讓人信服,權威會讓人恐懼、抵抗。從未想過,施加暴力者也可以面帶溫柔的笑容,我想這就是為什麼直到多年後的此刻,當時的場景仍讓我記憶猶新。
原文於2016年發表於作者個人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