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24|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老子|道德經第20章】絕學無憂

經文:
王弼本:
絕學無憂。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 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帛書(校):
唯與呵,其相去幾何?美與亞,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朢呵,其未央才!眾人巸巸,若鄉於大牢,而春登臺。我博焉未垗,若嬰兒未咳。纍呵,似无所歸。眾人皆又余,我愚人之心也。湷湷呵,鬻人昭昭,我獨若悶呵。鬻人察察,我獨閩閩呵。沕呵,其若海;朢呵,若无所止。眾人皆有以,我獨䦎以鄙。吾欲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楚簡(校)
絕學無憂。唯與呵,相去幾何?美與惡,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
註:
  1. 楚簡部分古字以今字代替。
  2. 帛書於「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多出的人字,可能是衍文。
絕學無憂。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
「學」的本質是向外接收訊息,訊息虛虛實實、詭譎複雜,如果沒有一套過濾系統,便容易受訊息影響,隨之起伏,如此心就不定,越「學」越憂心,所以「絕學」並非拒絕學習,而是心中須有一把尺,藉以辨清並防止訊息對身、心、靈的各種影響。
「唯」指順應、應諾、稱讚等,屬好的回應;「阿」即「呵」,指呵斥、怒責、譏刺等,屬壞的回應。「善與惡」,王弼於註中寫到:「唯訶美惡,相去何若?」,且帛書及楚簡也寫美與惡,所以此處的「善」應為「美」,「美」是美好,「惡」是醜惡,「美與惡」的涵義如同第2章「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
從外界接收到的訊息,會與自身的意識混融,然後向外做出反應,這反應即是「唯與呵」,比如看到蛇在爬行,蛇蠕動的現象,透過眼睛、視神經,傳達到大腦,大腦將訊息與遠古記憶連結,產生恐懼感,從而對外界保持警戒,這是訊息與深層意識連結後,身體自然而然產生對外的反應,另外,一般常發生的連結是:看到不公,心裡不平,然後選擇挺身而出或默然接受;聽到別人的讚賞,興奮高興,然後選擇謙卑或自負;不小心出錯,緊張惶恐,然後選擇承擔或逃避等等,都是「接收─混融─反應」的過程,而好的反應(唯)跟壞的反應(呵)相差多少?
「反應」本身是客觀存在,本質上沒有區別,真正的區別在於人會害怕自己做出的反應,對外界會有什麼影響,準確來說,是害怕外界因自己的反應所產生的回饋,會對自己不利,因而修正自己,「唯」與「呵」已不是單純的心思,這便是「憂」的來源之一。
「美與惡」是接收訊息後,與自身的意識混融,所產生的價值判斷。在訊息被「接收」的那一剎那,只要覺得美,惡就產生了,反之,只要覺得惡,美也產生了,所以這種二元概念,產生於自我意識,與外界客觀事實無關,可如此想,於外界之時,訊息只有一種客觀狀態,於內之時則被賦予意義跟喜惡,因此,美與惡有何差別?沒有差別,有差別的是人心
從「唯呵美惡」來看,人之所畏來自於人內心與外界的交涉,以及分別心下的趨利避害,兩種皆來自主觀意識,都是從主觀出發,去評判、推斷外界事物的種種,然後以為自己會有什麼影響或是想成為或獲得什麼,接著產生歸納問題、引發情緒、做出應對......等一連串的內心劇場,這樣的繁雜,不可不畏。
當知道「人之所畏」為何,並了解意識之間的混雜,會發現世界的真相遠不只五官所觸及到的,這樣的體悟卻只有自己懂,猶如身在無盡荒涼的荒原上,與眾人格格不入,但是,既已了解真相,也就看破俗世,因此「荒兮其未央哉」並非自嘆,而是說明體悟後的狀態。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無所歸。
熙熙:熱鬧的樣子。
太牢:古代祭祀天地,以牛、羊、猪三牲具備,稱為太牢,以表崇敬。
儽儽:讀雷或壘,萎靡頹喪的樣子。
眾人紛紛想享受高規格的禮讚,皆想體會在春天登台樓閣的愜意,而我(指行道者)獨自淡泊得一點心動的徵兆都沒有,如同未開化的嬰兒,外表看似憔悴頹廢,無所依歸。
「享太牢」是比喻人都會想追求高級享受,比如財貨名利權勢地位等,高級不一定是頂級,凡是超出個人所應得的、所能掌握的皆屬於其指涉的範疇;「如春登台」則指出想登高適意的興興然,當受慾望驅使,便會顯露這股興興然,它來自於深層意識,會跳過大腦思維,直接表露,而當大多數人任由慾望驅使,彼此的認知合流,形成集體意識,又會反過來加深個人慾望的堆疊,如要從中跳脫,需得回到自身的感知之中,去找尋合於自身的「度」。
厲害的人於起心動念之際,可熄滅慾望的念頭;而行道者,則是心如止水,毫無徵兆,心裡就像沒發生過事一樣,外表看似頹廢、精神若乎無所適從,實際上,清晰明白卻又不為所動,也就無事展露於形外。
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 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
「有餘」有兩種解,一是餘財以為奢,餘智以為詐,財與智過多就會驕奢狡詐;二是有懷有志,盈溢胸心,即是以慾望為底,追求超出合乎自身的目標理想,顯露志滿貪求。奢與詐是描述本性會變為如何,志懷盈溢則是點出本性改變之前的成因。
慾望讓眾人目標明確,形成一道清晰明亮的進步路線,走上這條道路,便會使勁讓自己閃耀(昭昭),以獲取能量,也開始懂分別(察察),以自我意識去定義、劃分這個世界,然後進入「自以為」。
相對於眾人的精明,行道者有著一顆愚人之心,就像遺失了什麼,少了那股明確、銳利的神氣,呈現混沌、愚昧、迷糊不清的樣子,當然他並非真的愚笨,相反的,他知道自己適合什麼,所以不會過度強求,因為了解與感悟甚多,所以無分別心,無分別心便不會輕易下定義,對萬事萬物有著崇高的尊重。
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
帛書:沕呵,其若海;朢呵,若无所止。
澹:恬静、安然的样子;水波纡缓的样子。
沕:讀密或勿,潛藏。
飂:讀六或聊,飄。
行道者外表頹然愚鈍,內在卻是如海之深、如風不止。我們會以為只要澹泊名利,便能擁有和他一樣的心胸與智慧,但事實上跟澹泊名利沒有正相關,澹兮,雖有恬靜安然的意思,但它不是目的,而是了解「很多事」之後的淡然,事包含虛體與實體,一般人大多止於實體。
懂了很多,便會發覺很多不懂,所以會不斷探究這個世界,因為自己身處其中,自己與世界是無時無刻在交流激盪著,知道一些事,也會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以回應這個世界,即是所謂的:知道,順其道。與眾人為了自我而趨利競爭的態度截然不同。
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以,用也。因為眾人有心有為,所以事應有所用,行道者因其無心無為,所以顯得愚頑鄙陋,他與眾人不同,只著重於道。
有心有為,是帶入自身執念,意圖使自己經手的事物有所變動,事因己而變,即是有為;無心無為,是將自身融於道中,該怎麼做便怎麼做,循道而作不妄作,順勢而為不自為
因此,行道者收斂內斂,外顯一般,境界極深,不在乎世界如何看待他,只在乎自己是否在這世界處於合適的位置,並發揮該有的作用。
「眾人熙熙......」、「眾人有餘」、「眾人有以」等現象,皆是來自於「學」,「學」不僅是學知識技能,更多是來自意識上的交流,使得人有分別心、有心有為,「絕學」是過濾訊息雜質,避免走偏,讓自身更接近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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