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叔本華與尼采的意志哲學

「一個人, 要麼選擇庸俗, 要麼選擇孤獨, 除此之外, 別無他擇」－叔本華

「誰終將聲震人間, 必長久深自緘默;

誰終將點燃閃電, 必長久如雲飄泊」－尼采

西方深厚的理性傳統奠基於古希臘時期。

柏拉圖代表古希臘形上學的頂峰。他闡明了: 非理性 (如本能、欲望、情感、意志、直覺) 寄託而且隱含在理性身上, 是理性自身的一個環節; 非理性的價值體現在屈從於理性、替理性服務、協助理性實現其尋求真理和把握真理的目的。

柏拉圖這種理性尊貴而非理性低卑的主張,長遠地影響甚至統治了西方傳統哲學。

從大尺度看, 西方理性文明歷經兩次嚴重的非理性/反理性挑戰, 一為 5 世紀－14 世紀基督教宰制西方約 1000 年的反理性黑暗時代; 一為 18 世紀末至今瀰漫西方的非理性/反理性思潮包括如浪漫運動、意志哲學、生命哲學、心理分析學、現象學、存在哲學和解構主義等。

唯意志主義的創始人是叔本華 (1788－1860)。他公開地與理性主義的傳統決裂, 主張世界是由抽象的「意志」(或「生命意志」Will to Live) 及我的「表象」這兩個不同的面向共同構成的。

意志即是康德所主張的「物自體」或「自在之物」。意志不在時間、空間中, 不被因果關係束縛, 不能夠被人的理性認識; 表象是能夠被人的理性認識的現象層次的世界。

意志是世界萬物及人的內在本質, 是世界的主宰。每一個個體本質上都是一個非理性的小意志, 而世界本身就是一個非理性的大意志, 每個小意志都是作為世界本身的大意志的一部分 [1]。

一切我的「表象」－ 時、空、磁、電、無機物、有機物、生命及其內外在活動、因果律等－的背後都是意志在起作用, 它們都是意志的體現和外在化, 都是假象、虛無。

意志是一種創造與推動世界的欲求和衝動; 科學和理性不但不是意志的主人, 反而都是替意志服務, 是意志的奴僕。意志是盲目的、沒有理由、沒有目的、永遠不滿足, 是世界一切苦難的根源。

人經由身體被意志掌控, 是意志的玩物。意志在人的身體上表現為無盡的、永不休止的欲求; 人的欲望無限, 但所欲求之物有限, 因此人必然會感到痛苦。故而叔本華説:「一切生命的基本意義即是不斷地受苦痛折磨。」

性慾不滿足是人生最大的痛苦之一, "因為性慾是生命意志的核心, 是一切欲望的焦點, 生殖器可被冠名為「意志的焦點」。甚至, 人類可說是性慾的化身, 因為人類的起源是由於交合行為, 兩性交合是人類欲望中的欲望 (參見《愛與生的苦惱》1990, 叔本華著, 志文出版)"－藉此才得以使人類綿延永續, 滿足種族生存意志 。

人生是欲望不滿足時的痛苦以及欲望滿足後的倦怠 (或無聊), 這兩者交替出現的一場無休止、無意義的悲劇 －「人生就如一個鐘擺，永遠在痛苦和倦怠 (或無聊) 之間來回擺動。」

智力愈高者－愈善於作抽象思考者, 愈能感受到生命的痛苦。人比動植物更能感受到痛苦; 智者比愚人更能感受到痛苦。

叔本華替人們指明了一條解救痛苦的出路: 禁欲和賞玩藝術。藉著禁欲－抑制本能衝動, 中斷意志之欲求, 即可抑制痛苦; 藉著賞玩藝術－進入審美王國, 擺脱意志及其帶來的痛苦, 即可獲得暫時的平和寧靜。

上帝無能, 創造了人類卻拯救不了人類, 其救贖完全無效, 又無時無刻不在見證人類的污濁醜惡; 衪無用、多餘、荒謬, 因此,

尼釆 (1844－1900) 說:「上帝死了! 被全人類一起共同謀殺而死! 」

海德格說:「虚無主義, 這個所有客人中最可怕的客人, 已經站在門前了。」

上帝已經死了, 虛無主義到來, 生命自身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被否定了, 絕對普遍的標準就此消亡, 一切都變得可能, 人必須重新估定一切價值。

尼釆繼承了叔本華的意志主義, 但作了一個很重大的改變, 即是將啟蒙老師叔本華的消極絕望的悲觀主義轉變為積極入世的英雄主義, 將生命意志轉變為權力意志 (或強力意志, Will to Power) (參見鄧曉芒、趙林 2006, 西方哲學史, 高等教育出版)。

尼釆所謂的「權力意志」 是創造、擴張、征服和統治的衝動, 超人－理想的人、未來的人－是權力意志的化身。

超人孤獨、強健、高貴、勇敢、充滿生命力, 像猛獸一般地向群眾末人宣戰; 他站立於山巔, 點燃閃電、聲震人間。

「超人道德」是「強者道德」或「主人道德」, 其原則是「強就是善, 弱就是惡」, 並且否定基督教偽善的「末人道德」－即「弱者道德」或「奴隸道德」－以及一切舊價值。

末人是不懂得提升自我、精神沉淪、缺乏自主性、 一味服從他人的人。末人的「弱者道德」如憐憫、寬恕、謙卑、禁欲等都出自於弱者的怨恨心理, 是弱者用來向強者復仇的工具, 其目的是要馴服強者、扼殺強者的生命意志和創造力, 使強者淪落到末人弱者的畜群中。

禁欲的理想是基於對强健者的羡慕、嫉妒、恨, 是一種頹廢的意志與病態, 使人們對於自己的各種本能和欲望感到羞恥, 把否定心理欲望或肉體欲望－也就是否定生命－當作生命的目標。

超人 (強者) 替自己立法, 凡是對自己有用的就是真理和善。超人是自己的主人, 不聽從任何他人的「你應」, 而只聽從自己的「我要」, 並且擺脫各種社會禁錮, 返回到野獸良心, 創造出超越凡人善惡之上的新價值和新意義。

這就是尼采的超人 (強者) 的新道德觀, 它是對生命的肯定, 對權力意志的肯定。故而, 尼采不但是 (如他所自稱的)「歐洲最徹底的虛無主義者」, 而且也是最積極和最高貴的虛無主義者。

[1] 參考: 叔本華 (2019)：人生就如一個鐘擺 - EP55 | 香港01 https://www.hk01.com/article/50376?utm_source=01articlecopy&utm_medium=referr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