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過某位日治歷史研究者,以「既滋養又無可如何」來形容臺灣面對殖民史的複雜心情。臺灣捲進現代化的歷程,來自殖民的滋養,但伴隨滋養而生的歧視、不平等對待,再摻入戰後二二八等歷史悲劇,使得現在的我們無論是欣賞或譴責日治時期的種種,內心仍卡著難訴說的情緒。
暫且借用傷疤來指稱那些說不完的情緒,而面對傷疤是小說家的拿手功夫,知道如何準確下刀才不會用力過猛。其中,架空歷史是種保險刀法,運用虛構來鬆動讀者的既有認知,再來大談敏感議題。可是保險刀法亦有危險之處,那就是讀者難免心生疑問:架空的必要(意義)是什麼?
文本及作者沒有為意義給說法的責任,但最初閱讀《波間弦話》,我確實不時為架空尋找意義所困擾。《波間弦話》前幾章「本調子」,明確告訴讀者舞台發生在哪條歷史岔路:倘若當初美軍登陸的是臺灣,而不是沖繩,那麼戰爭結束後,臺灣會走向哪種版本的歷史呢?結果,臺灣成為現實沖繩的替代品。
小說中,儘管戰後臺灣一度交由國民政府統治,但在美國的介入下,名為「南島」的臺灣與名為「北島」的日本合併,走入類似延長殖民狀態的歷史線。臺灣除了接受北島政府的統治之外,還需接受美軍建造基地,讓美軍駐守當地。因此,南島人的一舉一動,永遠脫離不了與北島比較的命運,使得有些南島人反而認為,另一岸的「大國同胞」與自己的認同比較親近。
這是《波間弦話》刀法的俐落所在。想談日治傷痛?想談戰後歷史悲劇?好,我們來假設臺灣始終擺脫不了殖民關係,所以覺得中國比較親切可愛的歷史版本吧。至於現實世界好不容易形塑的臺灣主體意識呢?在《波間弦話》幾乎全無。
不屬於強者的歷史
《波間弦話》對神話與民間故事有股敏銳的直覺,甚至可說是叛逆的野性,非得要「顛倒」著讀才能讀出另一種故事出來。而那個顛倒的故事版本,滋生出一種新的歷史:一種不屬於強者的歷史。
《波間弦話》劃刀不是為了幫臺灣人清理歷史傷口,而是將故事轉向人類歷史千年來的命題 — — 所有關係中的權力。借用書中角色百紅所說的:「我們都給自己所愛的人太多權力了,多到可以改變我們。」
愛、恨、權力,恐怕才是《波間弦話》何以要岔出真實歷史的切入點。
南島與北島、女人與男人、孩子與父母、傳統與現代、愛與被愛、被統治者與統治者⋯⋯,切開任何落在天秤兩邊的關係,會發現每種關係的共通點是權力,意味兩者既排斥彼此,卻又同時需要彼此,否則這段關係形同不存在。
《波間弦話》的三種篇章:本調子、二揚調、三下調,分別代表三位不同女性人物:逸荷、冬玫、百紅的故事。類似都會女性的成長史,各自得在親子、婚姻、愛情以及自我中尋求一條道路。如果換作是日劇女主角,她們最終會找到明確目標,並且知道自己最終該愛的人是誰。可是《波間弦話》並非日劇,更多篇幅是在台中、和歌山、京都等地無目的地遊走,尋踏著古老神話遺留的片段。當神話落入旅人手中,無論旅人來自何處,竟不自覺地讓神話套進自己的生命史。於是,神話能牽引著現代人,走向模樣未知的未來。
小說主要帶讀者探索的視角是南島人冬玫,一個曾受丈夫影響而嚮往北島,卻發現自己始終與北島疏離的視野。透過她,讀者置身在疏離位置,觀看北島四散遺留的神話,便發現不同地域的神話驚人地相像與差異,例如:中國《曹子建集》稱為「賊害之鳥」的伯勞鳥,在日本竟成為天皇先祖化身,名為百舌鳥。
在現實世界,曾有議員質詢為何皇室不開放百舌鳥古墳群給大眾參觀及進行研究,可想見背後牽涉的政治難題。倘若科學結果與神話矛盾,是否會動搖日本樹立長久的天皇史觀?小說讓古墳群現身擁護天皇的右派人士,與現實強烈呼應著,但作者目的不在使小說作為議題展演空間,而是讓讀者讀懂顛倒的語言。
例如傳說建造仁德天皇陵寢過程,突然闖進一隻鹿,當場暴斃。仔細探究原因,發現是百舌鳥(仁德天皇的化身)自耳中飛出,鹿的體內已被鳥啄食殆盡。傳說乍看在讚揚天皇神性,但小說回顧起仁德天皇在世南征北討怪物、動物的神話,終於看出問題的端倪。與其說是讚揚神性,不如說是警示眾人:鳥或許比鹿弱小,但排拒異族的威力不容小看。
小說接續鋪展開其他傳說,先後是叛徒三腳烏鴉與被貶為邊疆的熊族。在此讀者發現了:原來這趟傳說之旅是鳥族消滅異族的血淚史。有趣的是,這趟異族消滅史是透過南島人冬玫的眼睛來觀看。外者可能無知,但外者也可能銳利,願意吸納顛倒的語言,用弱者姿態去理解另一種版本的歷史。
教會讀者顛倒語言的關鍵人物是部落民後代,百紅。她告訴冬玫三腳烏鴉的真相:卑鄙的叛徒。在熊族與鳥族的戰爭,三腳烏鴉為鳥族指路擊敗熊族。此後,人們記憶的歷史全是鳥族打造的記憶,三腳烏鴉成為指路使者,而流放的熊族被趕到「不可言說之地」,成為部落民的起源。
不可言說成為北島的共同語言,但為何不能言說?沒人知道原因,僅是遵從傳統律令。
傳統的矛盾反覆在小說中兜轉。透過三味線樂手清水小姐與製作三味線皮革的百紅父親,精準指出傳統的矛盾:傳統要人做「容器」,把自己清空,做技術的容器。容器,意味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問,所以部落民、南島人得做好份內的角色任務,不該抗爭。
傳統立下的容器規矩,落在人的自由意志上,我們直覺地認為不對,可是延伸到傳統技藝上面,我們的腦袋就會打結。百紅父親說,現代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明治維新不過才一百多年,但老祖宗可是不強調自己地生活幾千年。
可是,老祖宗真的不強調自己嗎?那些四散的神話、傳說,只要有顛倒讀的可能性在,或許意味著,一切與人有關的關係,不過都是權力的永恆拉鋸戰。在這場永不結束的戰爭,唯有顛倒的語言能帶人們觸碰到溫柔的所在,帶領我們重新閱讀任何已知歷史的可能。
我是歷史小說作家,便當(Ben & Don,aka. 班與唐),著有日治小說《
食肉的土丘》 ,專寫文學、歷史、旅遊、vlog、閱讀、創作相關主題的文章與 YouTube 影片,分享在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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