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07|閱讀時間 ‧ 約 18 分鐘

從不穩定到無聊與等待:當時間感作為關照當代的切入點

此文為筆者對111學年度清大人類所資格考【文化人學考題二】的回答。題目敘述如下:在不穩定普遍被感知、不穩定雇用開始被廣泛關注的當今社會中,時間與時間感又被重新帶回人類學的研究裡成為焦點。Guyer (2007) 在 "Prophecy and the near future : Thoughts on macroeconomic, evangelical, and punctuated time"一文中提到晚近個人經濟受到「近未來」時間框架消失的異樣感,公眾論述對於未來該何去何從的問題也從而浮現。(一)請針對Guyer的文章做出摘要,並說明「近未來的消散」如何改變了人們的時間觀,(二)請分析與說明「暫時性」對於人類勞動行為與決定的影響(請同時舉出一些民族誌資料做說明),(三)請分析與說明一些乍看與無生產力的時間與時間感,如無聊、等待、混日子、殺時間、廢等,是否也有生產力(請舉出一些民族誌資料說明)?

近未來消散如何改變人們的時間觀?
  在Prophecy and the near future : Thoughts on macroeconomic, evangelical, and punctuated time(2007)這篇文章,Jane I. Guyer 試圖回應 1950s,1960s 英國學者對美國時間性的公眾文化轉變的觀察。此轉變為:時間框架從一種由理性推論必然發生的近未來(near future),轉向一種當下處境(immediate situations) 與非常長期的視野(very long-term horizon)的綜合,介於兩者之間的近未來則被削弱。Guyer 好奇近未來作為一個消散的社會特色和集體的信條,這是如何可能的?因此他檢視當前的貨幣主義(monetarism)的理論與修辭和基督教福音派對公眾闡釋的預言(prophecy),去追蹤宗教和經濟領域中近未來的消散。
  Guyer 想要從理論和公共言論方面來處理此種時間感,他選擇從經濟面向上著手爬梳:在經濟學理論中長期(the long run)的概念在 19 世紀末才被被建立用於討論供給與需求,但相較短期(the short run)而言不是研究重點。到了 20 世紀由於戰亂不斷,學界轉向貨幣主義此聚焦於長期的經濟理論。50 年代後越發盛行的貨幣主義之下,國家承擔調節貨幣供應量的角色,經濟學者們相信只要透過調控貨幣量及相關的管理技術,即便短期價格的波動也不影響長期價格的穩定以及最大的經濟增長量,由此貨幣主義移除了近未來。長期增長的概念則在許多經濟學經典中被訴說影響公眾,它們強調專注短期的選擇,從中靈活的投資、不斷試驗出成功的路徑,最終獲得長期的增長。
  除了經濟學者們,公眾也關注於未來。Guyer 注意到基督教福音教派的預言性時間(prophetic time)是引人注目的:自從 1970 年代基督教中的分支發生 了一些變化後,人們活在一種「展開的未來」、「等待剩下的時間」、「未完成的停頓」當中,這樣的邏輯和世俗的經濟面向是對應的,同樣近未來是被消散的。對福音派教徒而言,目前人類活在救世主第一次和第二次降臨之間的過渡時期,教會領導者以一種持久等待的態度來面對此時間。福音派的時間是依據聖經預言和歷史事件的做區分,不同階段有其特性,而我們現在處於一個持續兩千年特別長的未完成時期,有別於其他已經完成且有特定時長的階段。鄰近末日的情況被記載於聖經上是「越來越多的叛教、不信神」、「依靠人類智 力的越軌行為」的。因此試圖去訴諸理性來推斷當前的時間,是不支持信仰的行為。到末日之前的斷裂(gap)是不應該被以嘲笑的方式調解的,而要透過等待、辨別與智慧是面對近未來的時間。
  Guyer 認為貨幣主義經濟理論以及福音教派的時間觀具有對應性,兩者皆處於一種近未來消退的時間感,並且對於遙遠未來的不確定要求「排除理解的渴望」、「不可嘲笑」。兩者所面對的未來是神秘的,沒有可以達到的階段或隨時間而集結合作的力量,沒有組織與中期推論(midterm reasoning)。
  除了追溯近未來撤退的現象,Guyer 也發覺到有一種間斷性時間 (punctuated time)如命運的時刻與轉折點,它以日子作為事件(date-as-event)而非循環或累積,例如債務到期日、商品使用期限、法律索賠時效......。以上述等不同方式,全球各處都在努力調控日期制度。而人們的想像力與行動則圍繞著對日期的遵守/不遵守、同步/避免、向前看/向後看。Guyer 認為這種以事件為導向斷裂的時間,佔領了原先近未來消散的空間。這是在近未來持續消散後人類要面對的下一步處境。
  總結Guyer的論點:至少在歐美區域,原憑藉理智(reasoning)運行、因果明確的現代性的連貫(coherent modernity)的時間邏輯,日漸轉向一種「著眼當下,同時懷有對非常遙遠未來的視野」的時間模式。此會直接將當下索引到「無限視野」(infinite horizon),將人們置於情感和社會邏輯的新大陸 (p.413)。位於當下與遙遠未來中間的近未來(near future)是消散的、不可理性推斷的。近未來的消散改變了人們的時間觀,原有的連貫性轉向一種斷裂 (rupture)的模式。透過以事件、日期作為導向引導人們的行動,個人主觀中 的世界發生劇烈的改變[1]。在這樣的時間觀之下,人們雖生活在同樣月曆日期的規則中,卻以各自其生活的規律與斷裂發展出不同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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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signal event moments in near-future time at which the whole world could change.”(P.417)
[2] “One who can be rational, submissive, ingenuous, and infinitely desirous all at the same time.”

暫時性對於人類勞動與行為的影響?
  Guyer(2007)提及貨幣主義邏輯移除對近未來的時間框架的同時,它也創造出新的經濟主體:「他可以同時具備理性、順從、天真,與無限慾望」[2] 我認為這是由於貨幣主義邏輯讓人具備同時兩種時間:面對迫近、變動的當下, 在沒有一套穩定可參照的近未來時,他或許理性地為當下變動做出最佳選擇, 但面對將成功獲利的遙遠未來同時也天真、順從的擁抱(p.413)。主體在當下處於一「暫時性」、不穩定的狀態,等待著不知何時會實現的未來,這種視野的開放更滲透至慾望層面,似乎沒有終止或可憑藉依循的標準。
  此種等待遙遠未來、面對動盪當下的「暫時性」,對於人類勞動行為影響最明顯的例子便是不穩定無產階級(precariat)[3]的出現。此種時間感和新自由主義邏輯緊密相關,它強調經濟發展取決於市場自由競爭,因此國家政府被要求增加勞動市場的靈活度,但此結果卻將工作不穩定性轉移給了勞工。勞工成為了在達成經濟成長此遙遠目標之下可以隨意移動的棋子,短期的變動與不穩定是必然,工作的「暫時性」便成為了手段。
  根據 Guy Standing(2011)書中所描述,落入不穩定無產階級的這類人, 他們的工作常被視為無發展潛力而無升遷前景,不穩定的工作與生活型態,使得他們無法思考並培養長久的職涯技能。不穩定無產階級由於其時間「彈性」被迫使擠出時間以因應日益增多的服務業需求,他們失去了對時間的掌控,需負擔更多超出有薪水勞動之外的工作(培養自身技能、撰寫履歷),並被眼前各種訊號牽著鼻子走。他們的時間與精力被工作掏空,剩餘的時間只能沈浸在被動的玩樂(play)中,而非那些在良好狀態才能專心思考、發揮創造力、深思政治的閒暇(schole)。除了收入與勞動安全較無保障之外,他們更缺少長期穩定工作中所擁有的認同與社群感,於是透過社群媒體的連結性去填補,但也加劇了這群人注意力與時間被外界牽引的情況。不穩定的狀態下,他們的行為與態度會趨向機會主義,訂定工作目標時易有疏離感及工具性質。
  日本的飛特族(freeter)便是面對上勞動處境的典型例子,除了面對不平等, 更會因脈絡而衍伸其他問題,例如對性別處境的影響。飛特族指三十五歲以下的 青年,自由地以兼職工作維生。日本經濟泡沫化後,飛特族於 90 年代逐漸被公 眾注意到。許多研究指出他們在勞動上所面對的不平等(Weathers 2009),而女 性更易因生育原因而落入非正式雇用狀態(Tachibanaki 2008)。此外更有對於男 性氣概的討論:飛特族非正式、流動、無充足社會福利保障的狀態,使他們不符 合格男性公民的形象,以及戰後日本「有薪男人」的男子氣概建構,因而使得飛 特族男性心中常縈繞著覺得自己失敗的感受(Cook 2009)。
  暫時性影響勞動處境之外,亦在生命階段中造成影響。在Ethnographies of Youth and Temporality (Michael Flaherty 2014)處理青年位於從兒童到成年間的 斷裂性,Flaherty 認為在全球社會、政治、經濟改變的狀態下,連續性(continuity) 對於世界上的青年而言都變得更加困難,例如青年受到資訊和科技的快速發展、全球疾病和軍事衝突等事件影響,對於未來是不確定的並且無法立即掌握。 Johnson-Hanks(2014)注意到 1990 年代卡麥隆剛畢業的青年,在網路上看到了各種機會與可能,他們對未來的規劃常是開放性的,但因無法想像特定的未來也因此無法做出任何計畫,Hanks 發現此情況與當代美國剛畢業青年十分類似。他們已不將現在的努力與未來做連結,視當下為「什麼也沒有發生」並轉向強調未來「有任何可能」,始終保持一個彈性的姿態應對。
  由於近未來框架的消失,人們失去了得以「思考和想像,計劃和希望,追蹤 相互的影響,投入特定目標而努力」(Guyer 2007:409)的過程。在勞動面向, 新的時間感與新自由主義邏輯相輔相承,使得工作機會變得彈性、暫時,某方面 看似自由,卻也易使人失去了長期的勞動保障與建立工作社群的機會。在生涯選 擇上,在沒有了整體的現代性進步框架後,當下的意義轉而朝向一種對未來任何可能性的等待。整體而言,人們的時間處於一種暫時、停滯的狀態,等待、無聊、 無積極性、懶惰等時間感越來越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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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參考 Guy Standing 於 The Precariat: The new dangerous class 的定義:一個形成中的階級,位於精英、白領上班族、傳統勞工階級之下,有別於失業與完全無法融入社會者。臨時性的勞動狀態為其核心的面向,不一定為工作貧窮者,與高學歷卻低就的「地位失調」相關。他們 在產業公民權方面,如工作安全、所得安全、職務安全......的處境不得保障。

無聊、等待、混日子、殺時間、廢等,是否也有生產力?
  這些停滯的時間感如無聊、等待、混日子、殺時間、廢......等,看似沒有生產力。以「無聊」、「等待」兩種時間感的概念而言,它們實則被現代性 (Musharbash 2007)、特定的社會文化脈絡(k.Janeja,Bandak 2018)、個人詮釋 (Conrad1997)所中介。因此扁平的認為它們等同於無生產力是有偏誤的,它們有運作上的意義與政治性,也有機會從中碰撞出新事物的可能。
  Craig Jeffrey(2008)談及他對印度北部失業青年的研究,他認為「等待」有其政治性:失業青年無目的在城市景點中遊走,挑戰了其父母與國家所 主導的時間邏輯;失業特殊的時間流逝感也催生了產生反抗的政治行動,他們會集會策劃煽動大家反對無法處理就業問題的政府;等待社群中種姓與階級的差異,更影響了社群的分化與示威的成功與否。從以上例子可以發現,「等待」的過程可能充滿了事件與效應的發生,並非簡單的停滯於當下。
  類似面對失業的情況,在 Adeline Masquelier(2013)Teatime: Boredom and the temporalities of young men in Niger 一書中,尼泊爾的失業青年為了面對 「無聊」,他們加入了俱樂部結交新朋友彼此陪伴、玩紙牌遊戲,組織成員來 自不同信仰、教育與社會背景,促成了某種城市中平等主義的情意。他們團體 中的談話圍繞在泡茶此一儀式上,聲稱自己參與有意義的活動來對抗長輩們的譴責。這個案例中,「無聊」促使了團體與泡茶文化的生成,它亦提供重塑男性氣質的機會,並透過泡茶作為事件來開闢有意義的時間。
  透過以上例子,說明無聊、等待、殺時間等看似無生產的時間感,人們有機會能將它轉化爲有意義的行為,甚至有可能激發出人類的創造力。法國哲學家 Roger Caillois 的 Man,Play,and Games(1958)就是一個積極看待看似浪費時間的「遊戲」的例子,它最終為各種文化的習俗和制度提供重要的貢獻。面對看似無生產力的停滯時刻,反而是各種創造、想像力於其中大顯身手的時刻。在近未來框架消失後,人們如何面對此停滯、不確定的暫時性時刻,是人類學研究中日漸被關注的議題;時間與時間感也因此是一個重要的切入點,值得被好好挖掘。 

參考書目
Caillois,Roger (2001) Man, Play and Games. Translated by Meyer Barash,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Cook, Emma Elizabeth (2009) "Failing freeters: Young men, masculinity and adulthood in Japan", University of London,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ProQuest Dissertations Publishing.
Conrad,Peter 1997 "It's Boring: Notes on the Meanings of Boredom in Everyday Life." Qualitative Sociology20(4):465-475
Flaherty,Michael (2014) Ethnographies of Youth and Temporality,Philadelphia :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Jeffrey,Craig (2008)"Waiting" 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D: Society and Space 26:954-958
Johnson-Hanks,Jennifer (2014)"Waiting for the Start:Flexibility and the Question of Convergence " In Ethnographies of Youth and Temporality.
k.Janeja ,Manpreet and Andreas Bandak (2018) Ethnographies of Waiting Doubt, Hope and Uncertainty,London:Routledge.
Masquelier,Adeline (2013) Teatime: Boredom and the temporalities of young men in Niger . 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Standing,Guy [譯:劉維仁] (2011[2019])《不穩定無產階級:一個因全球化而生的當代新危險階級,他們為何產生,造成什麼問題,社會又該如何因應?》(The Precariat: The new dangerous class) 。台北:臉譜。
Tachibanaki Toshiaki (2008)"Inequality among Women" In Tokyo: Toyo Keizai Shinposha.
Weathers,Charles (2009) "Nonregular Workers and Inequality in JapanSocial " In Science Japan Journal , Summer, 2009, Vol. 12, No. 1 (Summer, 2009), pp. 143-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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