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電影《爛人》(The Worst Ones)為雙導演莉澤.阿科卡(Lise AKOKA)和羅曼.古雷特(Romane GUERET)用偽紀錄片的方式,試圖消弭「拍攝虛構」與「展演現實」的界線,讓觀眾分辨劇情內外虛實與如何互相影響。故事敘述巴黎電影劇組來到法國北部濱海小城畢卡索區籌備新戲《向北風撒尿》(意指做任何事都不成功),第一次拍長片的導演尋找能「自我投射」進角色的演員,在當地進行素人海選,最後選了四個孩子:無照駕駛肇事逃逸,剛從感化院裡出來的傑西(Loïc Pech 飾);弟弟癌逝、與男生出去卻被同儕蕩婦羞辱的莉莉(Mallory Wanecque 飾);家境不好,討厭被凝視,總是安靜旁觀的梅莉絲(Mélina Vanderplancke 飾);容易動怒、有過動症、不想拍電影卻被姊姊叫來的懷恩(Timéo Mahaut 飾)。「演員」必須用身體創作出「角色」,導演則或設計演員過去的經歷,或分享自己的故事讓演員能挖出情感投入情境,電影則讓我們觀眾看見素人演員在劇情與生活間穿梭,藉由表演成為角色的同時,抽離/帶進自己的人生去碰觸情感的深處,進而找到抒發的出口──或將那壓抑得更深、更不可見。
雖說選了畢卡索區這個貧民窟,但無論是揭示貧窮境況抑或是消費苦難以成就創作,劇組都拒絕承認有「拍電影」以外的意圖,即使是看似該主導整部電影走向的導演,被指出特別選擇最有問題的孩子也不置可否,卻不免被演員影響,同時也影響了工作人員,讓我想到伊朗電影《片場風暴》裡,主角原本是打工的臨演,意外得到「希特勒」這個角色,劇裡虛構的威勢,反襯他在現實的無力;角色的重要性與權力帶給他未來與希望的同時,轉眼亦讓他落入無可翻身的絕境,無法消解的恨意使他從裡到外成了角色。《爛人》劇組的工作人員與素人演員之間,自有一條隱形的、階級的界線,就連被選中拍片的孩子,也和沒被選中的孩子之間產生了區隔,尤其這四位演員都未成年,出身和過去都有難向外人道之處,知道自己被周遭視為「爛人」(the worst ones),投入拍攝帶給他們一點改變的希望──這種最接近角色的體驗與情境正是導演想要的,所以他沒有試圖維持和諧,甚至可以說是利用、剝削這些孩子的過去、情緒與傷口來成就這部電影。而對這些素人演員來說,拍片是「現在」對「過去」的探掘、「已知」對「未知」經驗的挑戰,倘若挑戰失敗,劇組同時也得承受遭到破壞的風險。
被選中的四位演員分別代表了四種成果:傑西習慣用吹牛和貶低他人的厭女話語搶先保護自己,自稱性經驗豐富,當他聽聞導演分享初戀與第一次性經驗在22歲時,還發出「怎麼這麼晚」的呼聲,習慣性以男性間的比較吹噓搶得「勝」機;但與莉莉對戲的過程可以看到他對感情既不熟悉,對性亦無經驗,顯而易見的生澀被向來言語謹慎的導演直言「你好像沒碰過女生」傷害。由於沒有足以輾壓的實力,傑西抹黑指責其中一位攝影是同性戀「一直看他的屁股」,這招成功的護衛、也強化了他的無知。然而,他與莉莉之間原本陌生甚至不合,在導演的帶領下,都摸索出初戀單純的投入與珍惜(可以看出他原就對莉莉有好感,蕩婦羞辱是他唯一懂得吸引她注意又不墮男子氣概的方式),這段感情戲裡目光神情的變化相當細膩精采,卻對這兩人造成不同的影響:傑西害怕感情帶來的脆弱,一旦被觸痛就用更硬的殼、更尖的刺自我保護,使他只能活在男性的同溫層;原本哀悼失親之痛、無意戀愛的莉莉卻因此重新找回了喜歡一個人的心動感,還與製片朱蒂絲成為可以分享祕密、互相關心的朋友。雖然最後對收音師維多告白不成,但她坦承的態度與純粹的情感不僅洗滌了被生活貶低的塵埃,也在戲劇裡解放自我,以適切的表演綻放屬於自己的光芒。
也有演員在戲裡無法找到自己。例如梅莉絲一開始儘管「不喜歡被盯著看,擔心會被嘲笑」,也指出導演「好像只挑最糟糕的孩子」,但仍願意面試參與。敏感聰慧的她,接送過程裡偷偷欽羨著片場裡女性的成熟打扮,然而每一次旁觀或站出來阻止旁人嘲弄莉莉時,長久下來無法承受生活因為拍片而隱微持續卻被視而不見的霸凌,這份自卑與無力,以及自覺角色的可有可無,使她決定提前退出。同樣原本毫無興趣、被姊姊叫來面試的懷恩,由於母親的身心症狀加諸給他的傷害與壓力,使他一開始就宣稱「沒有什麼能讓我哭」;原本被輔導員要求「可以生氣,但要克制自己的怒氣」,使他的情感表現無法到位,明明被霸凌卻笑得難以自抑;在導演一再鼓勵「該生氣的時候生氣,該哭的時候哭」與姊姊的耐心陪伴下,懷恩雖仍屢次用「我不哭的」抗拒,卻也慢慢得到釋放、找到面對自身情緒的方式。最後一場和劇裡姊姊莉莉的交談,台詞同時抒發了兩位演員現實裡說不出口的心聲,在別人的故事流自己的淚水──「你看,我會哭了,我辦到了」──演戲的「瘋」或許就是用自己活出角色,也在角色裡活出自己,懷恩打破的更是封閉情感的牆,與莉莉的演出與真情流露更一起銷融了真實與虛構的界線,堪稱精采。
但我最喜歡的片段是鴿子的群飛,就像這群演員、拍攝的工作人員,觀影的我們,儘管同是被利益或欲望操縱著飛行的方向,各自背負著種種禁錮與困難,懷抱著「向北風撒尿」的無力自貶,種種情緒埋藏於心,即使痛苦也只能像懷恩「在我身體裡面一直在顫抖」,對自由的嚮往與釋放情感的渴望卻無分真偽,在共鳴觸發的同時打破虛構與現實的疆界,向「真實」展翼群翔──這正是電影、乃至藝術創作存在的燦爛之處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