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聲讀後｜《房思琪的秘密樂園》林奕含

與作者切割

林奕含就像這本書的魔咒，禁錮的情況下，原本文字本身想承載的情感還要沈重，歪斜，黑暗到只剩遍地惡意。作者聲音太強大的情況下，從角色吐露幾可亂真的獨白，以為是代勞林奕含控訴什麼。從林的觀點打造出的個人式景觀，這幾乎不是一本能讓讀者安穩欣賞的小說，而是用虛構為擋箭牌建構而成的個人絮語。思考至此，讓我想起前陣子接受他人作品評論時，對方給的建議認為我在故事最初就讓強烈的個人聲音佔據了舞台，讀者來不及感受，變像是被無端說教了一番，一點都不舒適。如果拔除強烈的作者意圖，讀者仍能有所共鳴，那它才是一本完善的作品，而那應該也是普遍來說作者所追求的。

那個只剩房思琪的世界

職權不對等，父權體制下無從抵抗的既有男性權勢，養尊處優幾乎可以被視以原罪的命運，涉世未深天真情壞，責怪魔鬼卻與魔鬼揚起默契舞姿。全被濃縮進《房思琪》，特別在me too如火如荼發生中的現下，有自省者無底線地寬容受害者，檢討之舉凸顯出人格中的無情，像是瑕疵。但不予批評難道就是對一部作品存在最起碼的肯定嗎？

對於房思琪，我作為一名讀者實在很難「同情」這樣的一個「角色」。客觀來說，不幸的強暴肯定使人惋惜，可主觀來說，整個《房思琪》的角色都距離我這樣一名讀者過於遙遠。屢次的性侵只是作為故事本身的事件，漸漸地，房思琪的被強暴、伊紋的家暴等不幸發生後，日常生活所經歷的，都彷彿是另一個偶像劇中才會出現的橋段。房思琪及其好友劉怡婷如雙胞胎的心智設定，還有閒暇時刻沈浸在鄰居伊紋家的書香活動，伊紋對思琪發瘋後的同情演變成走火入魔。角色們全陶醉於個人迷宮無可自拔，他們的愛成為了形式上的強迫，某方面來說並不比李國華還善良。種種描述就我看來，太過遙不可及，沒有血肉。整本書操作著的，只是把作者純粹很自己的東西掏空，透過小說形式隱晦地表達試探，那或許用「日記」的方式體驗它會更能受作者意識征服。自文學出生，從文學死去。房思琪數次從她的日記提到伊紋建議她（後來也建議怡婷）的自癒方式，「書寫，就是找回主導權，當我寫下來，生活就像一本日記本一樣容易放下。（168頁）」我們在讀小說《房思琪的秘密樂園》，指涉的部分也是房思琪掌控回自己人生主導權的日記。從結果來說，我們知道房思琪失敗了。單就將自己凌駕於生活之上，包含痛苦與壓力，她被擊潰了。是不是同樣暗示林奕含什麼不得而知。

閱讀中告訴我，《房思琪》中沒有一個角色不難過，受傷的人都得了「思琪病」他們的情感失去了鑑別度，都統一化成「房思琪」（最典型的就是伊紋）。更可以說《房思琪》中只有房思琪與類房思琪者，李國華與類李國華者。露骨一點的說法，房思琪之所以是主角不過是她被強暴了，同樣的情境郭曉奇、餅乾更是先行經歷，書名只要挖空人名變成《＿＿的秘密樂園》，一點都不衝突。

遊走在邊界

整本書的用字遣詞是非常厲害且深具魅力的。一句話中處處見得到林奕含的風格，就像王文興、王禎和、賴香吟，他們都有自己的「口氣」，對我來說，這是十分嚮往，無人取代且成為作家的重要特質之一。我不會想到裸白的坦腹是一張空白的稿紙，我不會說淚痕被光照上是虹彩的玻璃嵌入眼中。林奕含很厲害，倘若她還在世，他人對她的期待就像她的才華本身一樣，不刻意也會滿溢出來。但林奕含的喃喃讓這本書不容易被閱讀。以小說的視角認識，故事本身易使人膩，讓人倦怠在角色、在台詞、在劇情；以事件認識，它很魔幻，有無從辯證的真與謊攪和，亦讓人嘆息，不幸可以這樣無差別攻擊在任何不該被這麼對待的他者。

我的生命歷程如今可悲地在這個時候，要用「慶幸」來說明沒有被性騷擾過。其原因可能是我比較不敏感，可能是我比較健忘，可能是我真的被一群懷有自覺的人們圍繞著。我及身旁的人們平順地成長，無消面對房思琪的經歷，也許是這樣，在我看來自私，不合理的描述都不會是我的產出，因為我想像不到。其實我也好奇，給這本書高度讚賞的人們是對強暴本身感到遺憾，還是因為林奕含自殺而過度同情於此？將文本與作者分開來看的話，是不是更能坦然地說出對故事本身的感想？而不是被蒙在作者自殺的陰影中。在me too系列事件中，為免於被指訴檢討受害者，使站不出立場的人，為求自保，被取消說實話的機會？

同時，仍擔心被誤會我的立場，不免再次聲明，本文我針對的是以一名讀者觀點而給出的個人建議，無關乎矯枉過正的檢討受害人風氣。甚至我可以說，任何一件披露自我的性騷擾經歷都是很勇敢的決定，而那更無關乎性別，我也更頻繁地提醒自己，盡量避免再用性別引發的刻板聯想檢視任何所聽所聞。

撰寫期間，我看了任何關於書，與延伸出的相關討論。肯定有不少人透過林奕含，看出《房思琪的秘密樂園》中的悲傷了，沒如多數人感到同情我不覺得如何。環顧眾像，真正的難過的，是在那之後，仍有許許多多心碎被執起劃出更多傷口。Me too還在燒，最好燒得徹底，不要就此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