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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跟你說,我可以看到每個女生頭頂上都有一個數字,代表我喜歡他們的程度,你會說什麼?」
「我會勸你認真想個至少能寫的故事。我現在就能舉出十個設定類似的作品,更不用說這故事有夠異男,為什麼只有女生頭上有數字?」
對坐的責編依然盯著筆電螢幕,嘴巴跟鍵盤一起霹靂啪啦。
我好像開始明白她頭上的82代表的意思。
2
「欸那那個誰誰誰你會打幾分?」
「…大概八十吧。」
「給女生打分數的人最差勁了。」
我傻眼:「所以從一開始就是陷阱題嘛!」
這大概是大一時發生的事了。當時的我絕對想不到,每個女生頭上都有個分數在飄是件多恐怖的事。
〈遇見100%的女孩〉說:「經歷了75分的戀愛,或85分的戀愛。」
一句話,我卻花了兩年的時間反覆體會。
「如果一開始就知道這段戀愛的結果,會是什麼感覺?」
「會是《異星入境》。」責編丟給我一個「==」的眼神。
我已經拖稿兩個禮拜沒有交任何東西了,每個週六都被抓來這間咖啡店。
3
「你好像很糾結於這個構想。」
責編終於把筆電闔上,意思是要好好跟我討論。
「蔡翔宇,我不理解,我是說,你有很多很好的點子,你會寫科幻,但這個——我是說,有哪個人不管男的女的,不會在心中偷偷給別人打分數?」
她好像終於願意點破。
「但如果這個數字並不是我能決定、或者改變的呢?」我還在假裝,但其實希望她給我答案。我想在每個字的縫隙裡打上SOS的摩斯電碼。
「你是說⋯?」她皺眉。
「如果我在故事的一開始,就知道我們的結局呢?」我把三分鐘前的問題重述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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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看得懂你的作品是幾分?5嗎?還是6?」
責編捧著計算紙,抿嘴,像在計算重要的題目。
我抱頭:「我們一定要算這個嗎?」
「你不想解決你的問題嗎?」她瞪人的眼神像刀鋒,五分。
「想,當然想。七分吧。」
「哦⋯⋯所以我在你眼裡應該是⋯⋯72分?」
我看著她頭上的82,說對。
「蔡、翔、宇、」她的眼神像周星馳電影裡,說唱的盲人撥出的劍陣。我差點側身閃躲。
「到底是多少?」
「七十五。」哪有人會告訴女生他們真正的分數?那不是自揭底牌嗎?真的有嗎?不可能有吧?
5
「36...72...58...算出來了!」她把其他計算紙清到一邊,像遞合約書那樣把一張紙遞過來。「這就是你看到那些分數的計算公式,百分之百吻合。」
「哪可能。」我嘟囔著接過。
「生理女50分,喜歡村上春樹10分,看得懂我的作品9分,可以聊色8分,短髮7分,長髮6分,讀過哲學7分,北藝大6分,台大5分,政大5分⋯⋯」我看著這份荒謬的清單。
「C和D5分,異男還真好理解。」她不忘補刀。
「根據你提供的34名女性的分數,扣除12名資料不齊全的人,其餘22人,包括我,完全符合這個公式。」
清單底部還附註著各種複雜的計算方式,比如生日在冬天又是偶遇認識的話,喜歡我的作品就是12分而不是10分。
我腦海浮現臉書的那張迷因,「當你寫出來的程式一團糟但它可以運作」,鴿子旋轉著頭飛上天空。
「但、這不可能啊⋯⋯」
「接受現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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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分鐘前。責編接受了我的說詞。
「所以說,你認為這個數字的意思是,你喜歡她的程度,還是你跟這個人到最後能發展到哪個程度?」
「對。」我如釋重負,認為自己達成任務。
「對個頭,到底是哪個?」
我大驚,發現這兩件事不一樣。「……應該是到最後喜歡的程度。」
「然後這個數字從來沒變過?」
「沒變過。每個人都沒變過。」事實上我隨身帶著一本筆記本,反覆紀錄和確認。我比誰都希望那些數字哪怕能動一點都好。我把筆記本翻開,轉向,遞給她。
責編看著筆記本陷入沉思。
我以為她會開始問我為了改變數字做過哪些實驗(我準備好了);或者問我怎麼確認什麼是「到最後」喜歡的程度(我準備好了);更糟的話,可能問我有沒有看過心理醫生(沒看,也不打算看,拜託別問)。
但她卻說:「你覺得這數字是怎麼得出來的?」
7
「什麼意思?不就是——」
「不就是不知道哪來的外星人窺探了你的內心,順便預測了你的未來,你是想這麼說嗎?」
我怔住。這是拉普拉斯精靈的問題。
「作家先生,你相信未來可以預測嗎?」
「不相信。」
我們聊過這個話題。
「我也不相信。」
我不相信是基於對量子力學的理解,她不相信則是因為她相信命運。
「所以這個數字——不管是誰弄出來的——它都不可能是對未來你會多喜歡她做出的預測。」
犀利,冷靜、果決而自信。這種可靠的感覺我只有在責編與《盜墓筆記》的胖子身上感覺到過。
「既然不是預測未來,那它一定是某種基於現有資訊得出的數字。」
我點點頭。
「比如說,可能是你對這個人的印象分數。」
我點點頭。
「或者是關於這個人的一些客觀資訊,比如喜歡哪首歌或哪本書,一些你可能一開始不知道,但後來會影響你對這個人評價的資訊。」
我點點頭。
「如果能知道是哪些資訊跟計算方法,我們就能證明這些數字跟你、還有這些可憐女生的未來,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點頭,簡直想起立鼓掌。
「不要再點頭了,你有沒有點頭緒?」責編手指扣著筆記本上那些數字。
然後就有了後來的事情。
8
「不可能⋯⋯」我還是抱頭。責編基於東拼西湊的資料竟然真的湊出了公式,真的很了不起。但我給的資料裡有一樣是錯的:她的分數。誤會與謊言,經典的日劇劇情。
「哪邊不對嗎?」聽得出她這次是真的關心。
「但、但是,ㄩ⋯⋯」我終於找到浮木,卻又猶豫。
「ㄩ什麼?」她皺眉,嘗試讀懂我只囁嚅了一次的發音。
「ㄩ⋯ㄌ?暈了?原諒?⋯遠離?⋯⋯員林?」
再不阻止她她會把字典上所有ㄩㄌ的詞都拼過一遍。
「俞若。一個女生。」
「她怎麼了?」責編嘗試翻桌上的筆記本。「這裡面沒有她啊?」
「因為自從能看見數字以來,我們沒還沒碰過面。」
我深呼吸。
「我認為她不會符合這個公式。」
9
「非得約了,我們才能見到一個人。所以城市也就成了命運本身。」
我站在街口,默唸自己寫過的句子,由於責編在旁邊,唸到命運時我覺得自己好像途經一個秘密,好想踮起腳尖。
「約了,ㄩㄌ。ㄏㄏ。」她還沈浸在ㄩㄌ開頭的單字裡,或許那令她想起中文系的大學時光。
這回我們決定伏擊命運。
「一定要看到本人對吧?」「對。」
「照片不行?」「不行。」
「監視器畫面呢?」「呃…」
「電視轉播?IG直播?望遠鏡呢?鏡子可以嗎?」
我怎麼會知道。
「好。」責編在筆記本一一打上記號,抿嘴。
「實驗開始!」她好像終於找到有趣的事,比我還有幹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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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再把時間往回推一點點,回到我宣稱俞若不會符合算式的時候。
「按照你這張表,她的分數應該是91分對吧。」
「等等哦⋯⋯對。」責編完成驗算。「目前為止的最高分。」
「不會是91。」我自信滿滿。怎麼可能是91。
「那她現在在哪?」
「我不知道。」
她發出很大一聲蛤。
「我封鎖她了。」
責編表情複雜,但我讀到譴責的意思在裡面。
「那還是你問問她朋友?」
「不要。」我皺眉。
「那你到底想怎樣?」
「我想遠遠看她一眼就好。」
「哦,是哦。還真是浪、漫、啊大作家。」
她雙手抱胸,不滿的樣子。一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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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有嗎?」責編的聲音清晰,突面鏡上的景象歪歪扭扭。
「呃……」我佯裝看不清楚,請她再靠近一點。
「有耶。」我別開眼,她直盯著的眼睛跟鏡子一樣清澈。
「那我們就確定了,本人、反光跟望遠鏡可以。但手機、照相機或更複雜的機器都不能看到數字。」她闔上筆記本。「這傢伙還真老派。」
「確實。」我放下望遠鏡。「這年頭還選在天台伏擊。」
「如果時間充裕,我有一百種更保險的方法。」風很大,責編用看畫展的眼光一一打量矮牆邊幾盆枯萎的盆栽。
「品味更好的方法。」我補充,拿起沒上膛的狙擊槍。
市面上的望遠鏡在這個距離下都看不清楚,責編乾脆搞了支狙擊槍,用上面的瞄準鏡監視。我想起據說有部電影在墨西哥拍攝時,由於畫面需要大量槍枝,買道具槍又太貴,劇組乾脆向當地黑手黨購買大量真槍,拍完再賣回去。
但這裡是台灣,不是他媽的墨西哥。
總之,我完全相信她有一百種品味更好的方法。
12
她出現了。
我心臟劇烈鼓動,差點扣動板機。
是的,這是她每天的上班路線,她當然會出現,我們一大清早來這冷死人的頂樓伏擊不就是為了這個?
但這不是我差點扣動板機的原因。
「怎麼樣?有看到分數嗎?」責編拿望遠鏡隨便亂看。「哦,蠻正的嘛。」
我突然好希望瞄準鏡是個很大的天文望遠鏡,我可以躲在裡面。
見我不作聲,她也躲回望遠鏡後,索然轉著焦距旋鈕。
俞若終於走出天台能見的視野,消失在另一棟大樓的後方。
我不相信瞄準鏡裡見到的數字,下意識回頭望向天台的大門。
責編放下望遠鏡看著我,不敢觸碰一個問題。
13
樓梯間。防火門阻隔了多數聲響。
往下走了許久,我終於開口。
「91。」
責編在背後的腳步聲聽起來像在思索。
「瞄準鏡的視野很小,她又在走,但我沒有看錯。」
「你想親眼確認一次嗎?」
她的腳步跟聲音一起輕巧。或許是看穿我剛剛回望門口的意思。
我們繼續往下走,空氣沉重。
「我原本的猜想,數字的意思是我在我一生中會最喜歡這個人的程度。
「就是那個峰值。」我手比出一個山形。那是經過幾段慘痛戀愛的教訓。
「所以你以為她會是100嗎?」
「99啦。」
「也是,我們搞文學的才不相信完美。」
她用「我們」。我好像被拍了拍肩。
空氣繼續沉重。
我思索著91。如果91是個東西,我已經把它拿起來反覆掂量,翻過來又翻過去。心中的什麼東西,好像也悄悄改變。
如果91是她的峰值,哪個時刻是我最喜歡她的時候?那到底是什麼感覺?
現在是三樓。
「喂!別想了,我們去找她。你要親眼看見才能死心吧。」
越過兩座階梯間的深淵,責編第一次回頭看我。
「嗯。」我只能這樣回答。
我突然好想告訴她她的數字是騙人的,她在我的眼裡不是75分,是82。
23人裡只有她的數字違反那個公式。
現在是二樓。
「王芮琳。」
她回頭。
「對不起我騙了你,你的分數不是75。」我一口氣說完,心臟怦怦跳著。
她笑了,繼續往下走。
「那是多少呢?」
她走到一樓的逃生門口了。
我該告訴她嗎?她什麼時候發現我騙了她的?從一開始嗎?不對,那她應該會繼續逼問我。但也不是我告訴她的時候,她剛剛的表情不像。一定是中間的某個時候,女生好可怕,到底是什麼時候?
我該告訴她嗎?
樓梯走完了,沒有樓梯可走了。
我踩上跟她的同一片地板。
她側身,有些吃力地拉開逃生門,然後轉頭對著我笑。
「確定現在告訴我,真的好嗎?」
14
陽光燦爛,妳朝我的方向走來。
我遠遠看見了,妳正穿越人群朝我的方向走來,還是揮手會尷尬的距離,我忽然喜歡起這條街道的景致遼闊。
這裡是責編選的。她指著地圖,說這是俞若下班路線裡最長的一條筆直人行道。「人潮洶湧,地磚平整寬闊。看得到逆光的夕陽。」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像個陌生人一樣,從她最近的距離擦身而過。我說過了,她有一百種品味更好的辦法。
「重逢是逆向的道別」,腦中不知為何響起這樣的句子,而且一出現就揮之不去,偏偏在這該死的時刻。我瞭解自己為何會想到這樣的一道命題:那些逆向的音符,反轉的卡帶,一切倒轉播放的電影鏡頭,都像極了現在這一幕。眼前的一切都經不起悼念,諷刺的是你已經開始悼念,預演即將發生的一切,鋪排每個劇情的轉角,臉上該浮現的笑或故作姿態。我被這個命題攫住,深知是因為這條筆直的路太長,不想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一切,但還是回想起一切。
而妳已經走到我眼前了。
15
「91分還是91分,沒有變哦。」
我們走在晴朗的巷子裡。風從所有縫隙,從她耳後吹過。
「哦。」責編看著腳尖,知道我還沒說完。
「但我內心的東西改變了。很難描當時發生的事,但唯有一點可以清楚感受到。」我很喜歡她安排的重逢。「她從百分之百的女孩,變成完美吻合的,百分之九十一的女孩了。」我頓了一下,繼續說。「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某種自我催眠,還是我真的被這個數字控制了。」但在這混亂的景色中,有件事我很確定。
我也看著腳尖,我們並排走著。
「王芮琳,聽我說,你真實的數字是82。」
「嗯。」她應聲,好像輕輕將一個字推到桌邊。她的嗯飽含雜質。
從那天在天台的伏擊,問題兌換成答案,而我想拿答案再次交換一個問題。
風颳得越大了,好像要把我說的話全都捲起帶走一樣。風像灰白色的油畫顏料,像冷硬派偵探的大衣口袋。足以把曖昧之人鼓起勇氣說出的話語全都小心收藏起來的大衣口袋。
她還是看著腳尖,好像那上面有這個世界的秘密。
「我要想一下,前面那個路口回答你好嗎?」
「嗯。」
我知道這個回答後一切都會不一樣。
或許身邊的世界會忽然全部解體再重新組裝起來,變成一座城堡拔地飛走。或許我們會在晚餐前,妳說這盆正在吐沙的蛤蜊看起來好可憐,於是我們騎去海邊將他們放走,天都黑了,然後在海邊的超商買微波當晚餐。
然而路口還沒到,我們還是現在這樣。
我忽然覺得前面的路口離我們好近好近,而我只想再多看妳一眼。
重看發現還有許多待加強之處,評審的評語也都頗有道理,一併貼過來:
【馮剋廝】(兩分)
經典韓漫套路,可以看到女生身上的數字。而作者也像是知道該點一樣,文風充滿自我吐槽與輕鬆的氣氛,更像輕小說;情節通暢,又不失一點奇幻色彩,拿狙擊槍當望遠鏡那段我很喜歡。
感情線有點莫名,有點像在galgame開掛,選哪個選項都對;女主的好感也是暴增、狂增、勁增,導致中間男女主的動機不太明確。另外其中一些很好的點子沒有延伸下去是該篇的可惜之處,如前文提到的狙擊槍。
偷偷說一下,這篇跟另一篇很難排名次,最後選擇這個更容易閱讀、受眾更廣的在前。
【家柴萬罐】(三分)
我很喜歡這篇故事的設計,從兩人的對話中帶出敘事者眼前看到的數字,以及探討數字背後,所代表的意義—是當下喜歡的程度還是到最後喜歡的程度,以及是否是關於未來的預測。
再來是一點小建議,是不是可以不要在一開始就告訴讀者責邊頭上的數字,吊足觀眾胃口,然後在最後公布給觀眾。前半部有些段落我覺得有點碎,情節明明是連貫的,就不需要把它們用數字分開了。
【蔣蠰華】(一分)
氣氛清新,類似輕小說,沒有太多艱深的情緒。
前半段鋪陳用劇情大多是用角色間的對話在進行,這樣導致作者必須注意角色台詞是否自然,又必須讓敘述清楚流暢,不易掌握,而且大量的對話讓人閱讀起來很辛苦。由於故事前半是整篇文章的前提,必須要讓讀者進入狀況,否則整篇文章就失去意義,所以我認為作者可以思考其他將鋪陳呈現得更確實的手法。要認知到讀者對作者將要說的故事是一無所知的,給出足夠、適當的資訊量是必須注意的事情。
故事中間,使用狙擊槍來觀測目標,並且形容主角緊張得差點扣扳機,狙擊槍出現之自然,讓人很享受這突然變得有些魔幻的情結。
作者平淡、溫柔,不急躁的風格像是老成持重、始終保持平常心的演講者,而此特質在狙擊槍的部分完成顯現了出來。
【中等常渡】(三分)
你比村上春樹更強,也更有劇情與目標,意思是你應該要比他更先拿諾貝爾獎。劇情有點讓我說不上來的怪,但敘述與形容都很到位,跟文章風格緊緊貼合,因此沒有時間多想順順看過去然後接受。我猜測作者其實並不太寫幻想類型,真正的長處在於情感(正常文學),特地為了普通文學獎才倒進奇幻,這種類型在以跳脫框架著稱的本文學獎裡出現本身或許就是跳脫;且此作品的優勢之一是平時風格跟評審熟悉的惡搞風不同,進入陌生領域閱讀時雙眼會格外發亮(至少我是這樣)。
【阿甯】(三分)
故事中引用了大量其他的作品來快速比喻,看不懂無妨,看得懂便能理解作者正在向自已眨眼睛。作者喜歡將相同的句子放在不同段落,讓讀者緩緩咀嚼出遞進的味道。個人喜歡「數字」這一設定,將爛大街的暗戀寫的不落俗套,又同時帶出後面「你喜歡她的程度」以及「最後能夠發展出的程度」這個有趣的命題。而對於命題在尾段又有細膩的描述。結尾最後彷彿呼應拉普拉斯的精靈一般預言了若有似無的未來,但拉普拉斯的精靈已被量子力學證實為不可能,那麼那些假設性的想像會成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