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27|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六、

上次的大懺悔,似乎為我帶來了意料之外的困擾。


起初是觀想的畫面逐漸黯淡失真,過沒幾日,連畫面都沒了,徒留濃墨一般的黑。


我本以為是大懺悔的消耗過大,法力一時動用不了,於是乖乖休息了幾天,不觀想,不靜坐,偶爾出門散步,確保每日吃好睡飽。豈知一週之後,問題非但沒有消散,我的觀想徹底失去畫面,連一點光也不剩。


這問題太莫名了,讓我很是困擾,想要打電話找誰詢問也是不行,畢竟臨時要在這世上找到能夠為我解惑的明師,似乎比大海撈針還要艱難。


一連煩惱幾天,我決定挽起袖子,親自解決這一煩人的現象。


我雖然尚未適應如今的狀態,還摸不到目前具有的能力邊界,每次當我放鬆,緩緩滑入流動,我總覺得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彷彿我是宇宙本身,本無分別,起心動念,就是數不盡的生滅。假如我的感覺為真,在浩瀚的流動之中,沒有困擾沒有障礙,一切問題皆能得解,那麼此刻的我,又怎能被一個小問題困住呢?


那天晚上,我早早吃完晚餐,收拾好碗盤,廚房清理乾淨,將小爽在她的小床上安頓妥當,悠哉地回到書房裡觀想。我放鬆身心,拋開多餘的念頭,悠哉地面對閉眼後如墨的黝黑,直視我當下的課題。


觀想的前幾分鐘,狀況一如前幾日,什麼畫面也無。又過了幾分鐘,我逐漸察覺哪裡不對勁,好像我的觀想確實存在,只是被一團厚實的黑霧掩蓋著。我嘗試將觀想的畫面左右上下迅速挪移,短短一刻,我確實看見了自己觀想的光,然而那團黑霧彷彿有生命一般撲隨而上,再次將那光吞噬。


假使我的觀想確實存在,法力足或不足,便與此事無關,問題出在別的地方。


我本來想以直接暴力的方法解決此事,透過加強光的力道,嘗試衝破黑暗,將霧氣消融於光裡。繼而一想,這團黑霧倘若有生命,我又怎能粗暴對待呢?它之所以出現在我的觀想裡,肯定有它的用意,我應該先嘗試了解才對。我仔細觀察眼前的黑霧,它不像具有攻擊性,平時靜靜待在原地不動,彷彿在等待什麼。我在頃刻之間聯想到大懺悔時扣住我腰椎的黑煙,總覺得兩者質地相似,再一推想,說不定,這團黑霧同樣渴望解脫呢?


「你們想要超度嗎?」我朝黑霧提問。

「是的。」黑霧的回應,宛如一群人同時發聲。


有了頭緒,總比一無所知來得好。我猜先前那一場大懺悔,不少附骨纏身的怨念得以升天,此現象吸引大量滯留人間的怨念匯集於我的觀想裡,期盼我能一視同仁為他們超渡。


關於超度,我所知不多,一般的宗教習俗和儀式也不適用於此刻,我不可能隨意生出一堆線香和紙錢,更別說在家裡燒了,離開觀想去誦經持咒也顯得多此一舉。既然我們在觀想裡相遇,不如,超度一事,就用觀想解決吧。


要超度,首先要理解超度。依照世俗的觀點,所謂超度,即是讓孤魂野鬼脫離苦難,得以重返人身或升天修行。依照我在觀想裡所理解的世界觀,天堂和地獄不過是不同的流速罷了,天堂是暢行無阻,地獄則是窒礙難行。所謂孤魂野鬼,也可理解為無法自行流動的能量,失去動能後,不斷渴求他處的動能,盼哪一天能夠重返流動。世上所有關於奠祭死者的儀式,都是人類表達對於亡者的思念,私底下,也是能量運行不脫離正軌的關鍵,可說是埋藏在人性深處的宇宙自我校正的機制。如今我要在觀想裡創出一套超度的方法,令停滯的能量能夠再度流轉,回歸橫貫宇宙的洪流之中,關鍵便在於流動二字。


我最初想到的方法有點粗糙,將欲超度的能量匯集於一處,靠我自身的法力,令祂們恢復能動的本質。考慮到最近法力常常用光,導致心臟疼痛,連呼吸都難以為繼,我不敢過度魯莽,畢竟我還算有些自知之明,連人數多少就不知道就一股腦地把自己的法力灌進去,心臟不舒服還算好的,到時候賠上一條命就枉然了。與其全靠自己的法力,我想要求助於世上的神祇,分擔我的壓力。談到與超度相關的神祇,我隨即能想到的,便是佛教裡的觀世音菩薩和地藏王菩薩。我甫一動念,祂們已經現身,立在黑霧之前,渾身散發著耀眼無垠的金光與白光。


我雖不知如何進行,卻又不覺得焦慮,反而意外地平靜,好像在未來事情已成,無須擔憂。我靜心片刻,爾後透過觀想,生出一顆光球懸浮於胸前,作為黑霧的載體。我不清楚黑霧有多濃多厚,為求方便,決定先將祂們凝縮成更能便利處理的型態。黑霧彷彿懂得我的想法,立刻投入光球之中,漸漸的,光球逐漸黯淡,而黑霧不見消散。


不知過了多久,籠罩於光球之外的黑霧,如今全數進入到光球裡,濃稠如墨的黑吞噬掉本來的光,在光球裡流轉不息。這時觀世音菩薩化為一道純粹的白光,投入光球之中,令黯淡的光球發出燦爛的白光,地藏王菩薩隨即化身金光,一併投入光球裡,令光球發出燦爛的金光。經過祂們的協助,黯淡失色的光球像是獲得嶄新的生命,源源不絕的光從內向外散發,潔淨濃稠的黑霧。


我知道,輪到我了。我調勻過於緊促的呼吸,放鬆肩頸,感覺宇宙的流動穿透我,潺潺流向光球,那一刻巨大的壓力頓時扣住我的心臟,令我難以喘息。同一時間,歷經巨大的能量瞬間灌入,光球超越先前的亮度,散發的光甚至勝過太陽,讓閉眼觀想的我頓時承受不了,竟然有那麼一刻想要睜開雙眼來迴避那股迫人的亮光。我將光球挪向宇宙,光球頓時化為無數螢光流散,沒入虛空裡,我心臟所承受的劇烈疼痛在下一秒煙消雲散,彷彿方才全是我憑空想像。


當我再次睜眼,我的掌心發熱,頭皮發麻,身體發冷,手腳無力,渾身的汗水已經浸透衣衫。我多坐了一會兒,直到呼吸調勻,力氣漸復,這才緩緩起身,去浴室沖了個熱水澡拉升降得過低的體溫。我將水溫調到極熱,站在噴灑的水柱下,隻手抵住牆壁,感受體內的溫度緩慢地攀升,才終於閉上眼,鬆了口氣。


隱約之間,我竟然看見了光,以及一雙合十的手。


沖完澡,我取了套乾淨衣物換上,穿乾頭髮回到座位,重新思索方才發生的種種。完成一場累死人的超度,明明好像改變了什麼,身體變化猶在,可又好像什麼都沒變,很是恍惚。


那天我早早睡了,翌日清晨醒來,發現自己著涼了,打噴嚏,流鼻水,整日不停。


黑霧瀰漫的現象在超度之後不減反增,妨礙到了我的每日觀想,令我很是困擾。說困擾,祂們倒是沒做過什麼過分的事,僅是靜默不語佇在那裡,排隊等候何時我能為祂們超渡。我並非不願,苦於身體太孱弱,每次超渡都會累得病病歪歪,睡上兩、三天才能再次好到施法超渡。我又是個心軟的人,見不得別人的苦,儘管祂們不吵不鬧,光是等在那裡已經讓我很難受了。


不出所料地,短短兩週後,當我適應了超渡帶來的後座力,將心臟的不舒服限縮在兩、三小時內,我開始每晚進行超渡,廣邀有緣眾生觀想裡見。如果超度後,心臟太不舒服,那就早點睡覺,隔天醒來就沒事了。至於我的超度有沒有實際效用,祂們有沒有實質獲益,這一切是不是我個人的妄想,我也顧不著了,該做就做吧。


同時我也發現,在日常邂逅時,我能夠一眼看出一個人背後的黑霧有多濃,恨意有多熾熱。我也大概能知那人的身體狀況如何,有哪些因果病,症狀是緩是急。每當遇到人後的祂們,我總會問,相逢自是有緣,願不願意跟我走呢?已經受夠無間地獄折磨的,總會爽快答應,但也有些非得親口聽到那人道歉才肯撒手。見著他人受苦,背後更纏縛著更多翻攪的苦,我很難袖手旁觀,卻又不能隨意介入。我的原則很簡單,有些恩怨易斷,有些仇恨難解,我不能忤逆祂們的意願,一如我無法更改人的自由意志。


想留則留,願離則離,這是我的一貫作風,不會任性強迫誰,人鬼皆同。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誰將我在超度一事向外傳報,每當我在散步,經過了哪間寺廟,往往會聽見耳語,請求我的協助。請求的內容很簡單,廟裡某位神明希望能夠獲得我的加持,讓祂們能夠方便辦事。凡是誰有請求,我都答應,於是我就將超度的方法稍作改變,去掉光球,直接以白光,金光,加上自身的流動,加諸在神明身上。用得久了,我決定為這套方法取名字,以後提起方便。為了擺脫太過宗教的詞彙,回歸中性,我想了想,就以「祝福」為名。


說實在的,祝福和超度一樣,到底有沒有效,我不知道,就如我常常在反思,觀想裡的所見所聞有沒有可能單單是我個人的幻想,用來自我滿足罷了。就算心裡不踏實,我仍舊每天晚上固定超度,每次聽見哪位神明的請求,我肯定出手相助。這份矛盾維持了好幾個月,直到某一日的際遇,將我的疑惑全打消了。


我一如往常,停好車,橫跨一座公園,前往常去的咖啡店,不料途中被人喚住。我四處張望,原來是一間土地公廟,小小的,矮身縮在兩棟公寓中間。


「請問有什麼事嗎?」我在心裡回問。

「可否請您加持呢?」土地公問。

「好的,沒問題。」我答道。


我站在路旁,眼睛閉上,觀想土地公在我的眼前,閃耀白光、金光,然後宇宙的能量由我流向他。土地公在我祝福完後頷首合十,緩緩說出請求的緣由:「我近日內要升官,一時間找不到誰來替代我的位子,最近剛好又忙,臨時分不開身,正在愁苦著,沒想到您就來了。這次請您相助,就是想要借您的法力一用,讓我能夠分身找尋合適的繼任。感謝您的協助。」


土地公說完,再次合十,便從我的觀想裡消失不見。


我沒多想,就當作日行一善,隨即走向咖啡店,如同往常點了杯卡布,打開電腦,繼續寫我的小說。


三天後,當我再次去喝咖啡,發現通往咖啡店的小徑搭上帳篷擺設桌椅,人聲鼎沸,像是慶典似的。我向前仔細瞧,這才發現,這些擺設原來是在慶賀土地公的誕辰。訝異之餘,我似乎看見土地公滿臉笑意地朝我一拜,隨即飛昇離去。


我穿過桌椅和人潮,徑直走入咖啡店,點了杯卡布,打開電腦,透過明亮的落地窗凝視著土地公廟,心裡千頭萬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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