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12|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廉恥新解:廉價的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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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文言文。


  這兩天這個話題又被熱熱鬧鬧地提起,再搭上選舉將近的時機,這個其實已經被吵了滿多年的議題又再度進入大家的討論範圍。我其實不太知道我有沒有立場來聊聊這件事,畢竟一來我離開校園很久了,二來我現在也沒有從事教育事業,三來我連要接受這些教育的孩子都沒有。但是我好歹也是個中文系出身的人,又一直在從事跟文字相關的工作,加上我的朋友圈又相對關注這個議題,所以有些不成熟的理解以及疑惑,還是覺得可以拿出來說一說。

 

  在我比較完整地去瞭解這位北一女的老師完整的發言前,我先看到的是網路上一些比較年輕的網友對這件事的評論,比較普遍看到的是冷嘲熱諷這種古板守舊的言論,然後對於文言文的實用性嗤之以鼻,也有部分網友更進一步的提升到國文無用論。在這種撻伐聲之外,我也同時看到我在教育前線的教師朋友們,確實也有人對於文言文在國文教學的比重逐漸式微感到憂心。而我對於這個議題的看法,則是覺得應該分開兩個面向來談論:一個是國文教學對於「道德教育」的責任;二是文言文對於國文教學的必要性為何。如果不把此二者分開談論,那就只會陷入一場沒有交集的爛仗,得不到任何有價值的結論。如果要讓這場爛仗更混亂一點,那大概就是把討論的核心放在「去中國化」這件事。而我無法分辨是「去中國化」和「反去中國化」何者比較泛政治。

 

  先就現在普遍比較浮面的討論來說,這位北一女的區老師以108課綱中把顧炎武的「廉恥」刪除為例,認為學生在沒有讀這樣的課文之後,看到社會上、政壇裡那些大人種種惡行,便會因此欠缺道德判斷的標準。我有些無奈,別人說中文人沒有邏輯可能是真的。其中最基本的邏輯謬誤是,這位老師所舉出的那些「做壞事的大人」,顯然大部份在就學的時候顧炎武的「廉恥」還沒有刪除,所以即便是讀過「廉恥」也還是照樣會做出那些事。再更進一步,我相信外國人大概超過99%都沒有讀過「廉恥」,所以外國人就都是為非作歹的無恥壞人囉?這個邏輯謬誤太過低級,幾乎沒有太多值得進一步討論的必要,而且不但讓支持文言文課程的人都陷入可能跟這位區老師一樣邏輯不清的負面印象,還可能把真正有討論價值的議題掩蓋,在此也就先行打住。

 

  這位區老師其實當天陳述的內容不只如此,她也並非說108課綱是媒體節錄的「無恥課綱」,正確來說區老師是認為108課綱是「缺德、不倫、無恥課綱」,這種排比的強迫症我還滿熟悉的。言歸正傳,暫且不討論這些道德教育的文本選擇是不是恰當,甚至也不討論道德教育的文本何以「必須」來自中國古代經典,我更想要問的問題是,國文教學為什麼必須肩負起道德教育的責任?更根本的問題是,究竟台灣國文教育的最主要目標是什麼?唯有先釐清這件事,我們才能有繼續討論下去的標準吧。這件事有點微妙,其他科目的目標大多比較單純,數學就是增強數學能力和邏輯能力之類的,英文就是熟練這門語言的聽說讀寫之類的技能,或許還加上一點對於外國文化的認識,物理化學什麼的大致也是如此,但是國文教育顯然不是只有「增強使用漢語的能力」一件事而已,道德教育、美感教育、情感教育、生命教育,甚至愛國教育、思想教育什麼的全部都理所當然地闖入國文課本裡。這件事到底合不合理我其實存疑,首先道德、愛國、思想教育等等本身就存在著相當大的爭議和危險,但即便我們先不爭論這件事,這樣的做法依舊有很大的討論空間,一方面是把這些相當巨大的思想和觀點形塑工作塞進國文課的文本和課堂裡,真的管用嗎?還是只是一種「我不管學生能不能接受,從此做一個好人,反正我是教了。」的消極敷衍?另一方面是,為什麼這些東西只塞給國文課來教?為什麼數學英文物理化學不用擔負起這樣的責任?如果你說數學英文物理化學跟這些東西無關,那國文教育又為什麼勢必要與這些內容有關?這邊要申明的是我並不覺得帶進道德教育是徹底不應該的,但我認為這些教育在國文教育的重要性上理應排在「增強使用漢語的能力」之後,像這位區老師不務正業到自己有優越感了,我也只能莞爾。

 

  好,那麼我們先回歸到「增強使用漢語的能力」這件事,我們的中學國文教育做得怎麼樣?如果說老師們已經把這件事做得很好,那行有餘力再多進行一些道德教育倒也無可厚非吧。但顯然並非如此。這不是我說的,兩年前台大學生會提案將大一國文改為通識選修時,台大的教授們表示,現今台大學生的語文能力低落,國文課仍然有必修的必要。如果說可能是全台灣把中學國文念得最好的台大學生都無法合乎台大教授的標準,那大概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我們的中學國文教育有根本上的問題,二是台大教授的標準有問題(題外話說一下,我個人覺得當時台大教授們的這個說法不太聰明,去否定學生的國文程度幹嘛呢?說「大學階段的需求與高中不同,即便台大學生的高中國文已經學得很好,進到大學之後還是需要擁有更具深度的語文能力」不就安全很多嗎?連自己的說話技巧、思維邏輯、說服能力都不太過關,你要怎麼讓學生信服要跟我學語文?)。看來這次是台大中文系的教授預先打了北一女國文科老師的臉了。總之,在確定我們的中學國文教育可以非常明確的完成「增強使用漢語的能力」這個任務之前,我不覺得道德教育、思想教育的重要性有資格凌駕於此之上。畢竟這終究是「國文」教育。

 

  所以國文課到底該不該學文言文?如果我們評斷這個問題的標準是「對增強使用漢語的能力有沒有幫助」的話,我認為學習文言文是有正面幫助的。但是理由是什麼?我不太想用「因為那是我們老祖宗的經典」、「因為那些文章很優美」、「會使用文言文才是有文化」這種沒有太大邏輯說服力的口號來搪塞你,畢竟這些理由既不夠具體,也都不是文言文獨有的優勢。就我個人的看法來說,說一番話及寫一篇文章跟蓋房子有點類似,我們需要選擇不同的建材,用合理恰當的方式建構這棟建築。而語言的「建材」就是詞彙,「蓋房子的方式」則是文法。當我們希望蓋出漂亮的房子時,就需要選擇合適的建材,有些建材輕盈,有些建材厚重,有些建材精巧,有些建材樸拙,建築師需要把對的建材擺在適當的位置。我們需要多多了解不同的建材,才能在適當的地方使用每一種不同質地的建材。又有點像繪畫,我們無法用一種綠色畫完一整座森林。回到詞彙這件事,我認為每一個詞彙事實上都擁有不同的質地,都是不一樣的,儘管國文課本上的注釋讓你以為被注的字詞完全同義於注它的字詞,但事實上不管兩者的意思有多相近,都一定還是有各種使用語境上的差異。所以國文課學習文言文,除了可以擴大學生生活圈裡比較陌生的詞彙庫,更可以提供學生去判斷每個詞彙「質地」的依據和參照。譬如說,「笑容可掬」這個詞,或許注釋會把「掬」解釋為「雙手捧物」,所以掬跟捧是完全同義的字詞嗎?顯然不是,當我們學習了更多文本之後,我們會知道「掬」跟捧比起來,更多使用在用手捧起流體的場合。於是回過頭去看「笑容可掬」這個成語,我們就會知道這邊使用「掬」這個動詞除了說笑容幾乎具體到可以用手捧起,更生動的表現出那樣的笑容是滿溢出來,像水一般,這樣精巧的狀態就不是「捧」可以表現出來的。當然各種文章都可以協助我們對每一個詞彙認識得更清楚,但是文言文畢竟是比較古老的文章,可以讓我們知道那些詞彙在更靠近源頭的地方是怎麼被看待和使用的,這對語文使用者建立豐富且正確的詞彙庫,可以提供難以替代的幫助。而在文法方面,個人覺得文言文是更清晰的表達方式,這樣的清晰來自精煉。文言文相較白話文去除了比較多的語氣和助詞,每一個字的運用也被要求得更精準,如此一來一個句子裡的架構脈絡事實上是比較容易看出來的。這些行文的方式和邏輯形塑成了這個語言的文法,所以學習文言文對文法實際上也應該是有裨益的。

 

  仔細想一想,我對於這個議題或許真正的疑惑不是文言文在國文課本裡該占多少比例,而是為什麼所謂的課綱要自找麻煩的畫定占比的範圍?一篇文章應該或不應該被選擇成為教材,理論上是要基於這篇文章能為學生提供什麼樣的幫助,而不是因為它書寫的方式是文言還是白話吧。另外,回到這次爭議的108課綱,當然我不是第一線的教育工作者,到底課綱有什麼問題我無法評論,但我已經看到不只一位專家指出,課綱是列舉了建議教師應該要教授的文本,但應該沒有限定沒列入課綱的文本就絕對不能教,教了就要坐牢吧?當然沒有列入課綱的文本出現在大考的機率就大大的降低了,但假使這位區老師真的認為「廉恥」這個文本實在是太重要,比起學測什麼的還重要,那她就教,不是更令人敬重嗎?

 

  這次還有一個滿有趣但好像比較少人提出討論的問題,有人說他比較喜歡文言文教材,原因跟什麼道德大義、民族精萃一點關係也沒有,純粹是讀書時考卷上文言文教材的題目比較容易有明確的答案。這件事好像是真的,但為什麼?是因為像我上面提到的文言文本來就是比較要求精準的語言形式?還是「文言文」這種相對遙遠的語言形式帶來的陌生感,使得標準答案也似乎顯得難以挑戰?還是問題反而是在白話文的題目比較容易出不好,造成模稜兩可的答案?甚至是不是語言這種工具的特性就是當你對一種語言越熟悉,越可能有多義性的詮釋?更顛覆一點的問題是,國文這種科目用必須有標準答案的考題型式測定學生的程度,是不是本身就有問題?

 

  我沒有可以完全說服自己的答案,但盼諸位讀到這篇文章的先進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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