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讀了《一橋桐子(76歲)的犯罪日記》,裡面有一段情節是桐子覺得一位同社團的老先生頗帥,雖然兩人沒火花,當朋友相處也不錯。然而後來老先生交了個女朋友,桐子還是覺得有點不是滋味,後來發現那位女友有問題,就感覺更差了,甚至連對老先生的印象也變壞了。讀到這一段以後,我的心得是⋯⋯唉,原來人不會因為年紀大了自動就變得心如止水,年輕的時候怎麼樣,年紀大了以後還是一樣。所以,我如果活到七十以上,可能還是會看到長相漂亮的男孩子就心神不寧。不過這還不算什麼大問題(只要不會被騙錢就好),讓我心中一沉的是,我現在怎麼樣,二十年後可能還是一樣,那麼⋯⋯
現在因為「不能認清自己」而苦於自卑情結的我,二十年後可能還是會死性不改,因為無法認份,然後繼續苦於自卑情結。
是的,自卑情結有時候是一種隱藏的狂妄,內心覺得「我可以不只是這樣」,但「為什麼我現在是這樣」?因為「我一定做錯了很多事,才沒有達到我應該有的成就」,所以「我好自卑」。但對著鏡子好好看清楚自己,就會發現那個「如果以前沒做錯選擇,現在就會出現的理想自我」,根本跟我搭不上任何關係,只是個美好的幻想而已。
這真是奇怪。我不會看著鏡子裡的我,想著理想狀態下我現在應該長得更像美。我完全接受自己的長相,完全不介意開始長皺紋、長斑、白髮也會越來越多的事實(比較不想接受體重跟體脂),但我竟然會相信我本來應該要是一個更理想的別人(作者/譯者/女兒⋯⋯),然後為了自己的失敗難過不已。
但這種事情就是發生了。
我的自卑情結前幾天突然大發作。整個心路歷程其實非常可恥。但發現自己做了可恥之事以後,我總是有公開懺悔的衝動。我就是想要藉著公開懲罰自己,警告自己絕對不要重蹈覆徹。
之前的星期天,為了湊熱鬧跟見朋友,我報名去參加了讀墨的年度華文大獎頒獎典禮,國圖的會議場地寬敞舒服,不論是要抬頭看台上還是低頭偷看電子閱讀器摸魚都很方便。一開始看頒獎跟聽領獎人發表心得的時候我都還好好的(心裡還會有點小驕傲,台上那個OO還有XX是我朋友喔,嘿嘿),但在聽到幾個得獎感言的時候,我漸漸開始不對勁了。注意,是「我」開始不對勁,而不是得獎人說了什麼不對勁的話。他們說的多半都是所有得獎人都會講的正常實在話,就是感謝讀者,還有感謝他們的編輯。讀者當然是一定要感謝的,絕大多數寫作者都承認,讀者幫助他們在沮喪氣餒失去信心的時候,重新振作繼續撐下去。而不管是小說還是非小說,寫作到出版的整個過程常常是集體作業,編輯是很重要的隱形夥伴。這次拿到華文大獎首獎的吳曉樂(第一次看到本人,原來外表跟聲音都這麼像個興奮的少女喔⋯⋯),就很認真感謝她的責任編輯陪她完成這部小說,儘管過程裡有爭執有摩擦有崩潰,但最後就是這樣做出了拿到2023年年度人氣作家首獎的作品。
這些話毫無問題,只是我突然聯想起我過去似乎做得不正確的各種決定。
我想到我也曾經有個責任編輯,只是我沒做出成果⋯⋯應該是說,我是寫了,在各種不順遂與拖拖拉拉以後,我硬是讓那作品虎頭蛇尾了,編輯也給了修改建議,也給了我時間,但最後我覺得我改不動,這作品只能作廢。編輯也很體諒地讓我解約了。我頭腦比較清楚(?)的時候會這麼想:這也沒辦法,我的知識、性情與筆力都沒辦法好好執行那個構想,雖然很對不起編輯付出的心力,我只能放棄。而且這個經驗讓我明白,我身心方面並沒有辦法達到職業級的標準,不管自己滿不滿意都照進度生出完整的作品,當個職業作家。讓我自己安心的方式,就是不抱期望,按照自己的步調自產自銷。
但我也常常頭腦不清楚(?),頭腦不清楚的時候就會很有罪惡感。覺得那個作品就此死掉,不只是因為我能力不足,還是因為我的性格有根本的問題,毅力不足,沒有辦法忍耐痛苦,繼續跟編輯合作,硬著頭皮把那部作品完成。我逃走了。
我的人生有很多很多撐不住逃掉的經驗,我做了好久的心理治療,這是反覆出現的主題,一直都處理不完。
說來我其實不確定,到底哪個想法才是頭腦清楚的?責備自己毅力不夠,還是認份地接受自己就是做不到?一直責備自己毅力不夠當然是沒有用的,除了傷心以外沒什麼幫助。然而我反正就是傷心了,心臟處有個想像的塌陷,跟想像出來的實在疼痛。(而且位置還是錯的。心臟偏左是嗎?被我的意識召喚出來的疼痛塌陷,卻是在胸口右邊。)
還有「感謝讀者的支持」。我空前絕後的商業作跟後來的少量自出版作品也有讀者,我很感激每一個讀者。但是,身為一個小眾自出版作者,我的寫作動力實在不能賭在讀者的共鳴上。我寫小說,是因為我如果不多少寫一點小說,我會覺得自己毫無長處,是個廢物,而且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能讓我即時的開心,又不對我有傷害性。舉例來說,甜食可以讓我開心,但它傷害荷包也傷害身體。只有寫小說這件事貌似安全無虞。偶爾出現的讀者共鳴,對我的虛榮心與自信真的是大有幫助,但是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能把自信心跟動力建立在讀者的存在上,因為⋯⋯真的就沒有那麼多人。而且如果去思考讀者回應這件事,我就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我會召喚到的讀者真的是很小很特殊的一群人。為什麼沒有更多人被我召喚到?因為我的作品的確就沒有引起那麼多人的共鳴,它真的就只有很小的聲音,很簡單的結構,說到的事情很少。說真的,能引起大量共鳴的暢銷作品,通常真的是好的,閱讀大眾並不愚蠢。我並不是說讀者少的作品就不好——不能直接這樣反推,邏輯規則不是這樣的——而是說能吸引大批讀者的作品,通常真的就是說出了很重要、讓人不得不注意、不得不感動的事情(即使那事情有可能本質上很荒謬或愚蠢)。曲高和寡導致的懷才不遇,其實很少發生。如果你覺得你「曲高和寡」,通常只是你寫的事情真的沒有觸及對所有人都重要的那個內核,或者——唉喲你就是沒寫得那麼好啦。
台上的人說的話,其實跟我自己的內傷毫無關聯。只是我忍不住想到了這些事,然後自卑感就迅速地膨脹了。我不斷地想著,我有過機會,我搞砸了,我浪費了別人的時間。但這是個很自大的想法。以我的性格,我(與實際年齡完全不成比例的)超稀少社會經驗,我想像中的小說本來就是我不可能完成的,哪來什麼有機會又搞砸了?我已經知道我做不了專業的商業作家啊。我可以看到其他朋友如何經營自己的寫作事業,有良好範本的狀況下我甚至沒有依樣畫葫蘆,很明顯我就太懶而且性格(越來越)退縮,我就只能寫自己開心,我為什麼不能接受現狀呢?
我的念頭好荒謬。好像某種精神病妄想。很經典的那種:「我其實是拿破崙,你們為何把我關在精神病院裡?」
很羞恥地,我即使知道我不是,也不可能是(因為根本不相信自己有那種能力,也不想努力),還是很希望能夠變成有很多讀者的人,很希望能夠有很多讀者的愛。這真的好羞恥,羞恥的程度就像看著孫藝珍,然後好希望有個像玄彬一樣的帥哥愛我一樣。(我其實沒有特別熱愛玄彬啦,所以才有辦法寫得出這種比喻,而不會覺得羞愧到想死。)一邊知道做不到、不可能,一邊還是想要,而且又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為此做出任何努力——這種不合理的、眼高手低的狀態,對我來說極度可恥。
有這麼可恥的想法,加強了我的自卑感,達到一個生理不適的地步。我覺得我沒辦法繼續坐在那個場地裡了,我不配坐在那裡(為什麼不配?我也不知道,那個時候我的理性思考能力壞掉了),我想要馬上逃走⋯⋯
對,逃走。打或逃反應,我永遠選擇逃。我找了個藉口跟朋友交代,然後逃走了。
而我為了逃走說謊騙人的事實,讓我的羞恥/自卑感更加強烈。我那時候覺得完蛋了,我絕對無法告訴任何人我逃走的真實原因。而且強烈地感到後悔。這樣就沒辦法跟朋友們一起吃飯啦。(為什麼會先想到這個?我也不知道啦,畢竟理性迴路壞掉了,思考沒有邏輯可言。)我為什麼沒有⋯⋯好比說,如果我「假裝」我只是覺得後續的演講活動無聊,溜到會場外面去等活動結束,那不就好了嗎?這樣就可以跟朋友們吃到飯,也不會有人知道我心裡滑過的那些陰影:對於別人的羨慕嫉妒,這種感情好骯髒,我不想承認那些東西的存在,每次它們出現的時候我都好想死。(我第一次經驗到嫉妒感情的時候,我真的很想死,覺得很噁心。下略十萬字。現在想想,我對自己的黑暗面真的消化困難。)
但認真想想,以我當時著魔的狀態,我就算佯裝無事跟朋友們在活動結束後相聚,一定也是靈魂出竅兼良心不安的狀態吧。
我本來想把這些詭異的心理變化當成祕密,死也不說出來。我甚至在想,如果把它「昇華」變成小說,那麼也許可恥的事情就再也不可恥,因為它變得「有用」了。但我也害怕,如果我養成習慣,總是用撒謊來掩飾我其實是因為心理狀態突然惡化才逃離社交情境,我會不會變得越來越奇怪,說出越來越多一戳即破的謊話?隱藏著異常心理狀態的「小說角色」是很有趣,但我不想變成習慣性說謊者啊。
在多重羞恥感擠壓下過了三天,我紛亂的腦子終於平靜了一點。就只是因為偶然的聯想,我做出了自己一時都無法理解的詭異行為,實在太可怕了。現在重新整頓好了想法,首先我就要杜絕自己以後再因為相同理由撒謊的可能性。不管多可恥,以後羨慕嫉妒自卑一起爆炸的時候,我想逃走(對,我想我還是會常常逃走)不能再撒謊了,那是恥上加恥。我要⋯⋯老實地表示,我就是一個心理狀態不穩定的玻璃心,明明知道不合理,還是會被自己的聯想給逼瘋。orz
自認為不可告人的祕密,果然是危險的,會讓精神朽壞。還是硬著頭皮說實話比較好?是嗎?
唉,至少誠實到毫無必要的維根斯坦一定明白,這種無恥的自我揭露是怎麼樣的一種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