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鈺凱：你相信風水嗎？也許臺灣文學有個說法──呂赫若〈風水〉

1979年由《民眾日報》刊載的〈日據時期台灣文學作品菁華—風水〉，譯者為鄭清文。（藏品／李魁賢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臺灣第一才子眼中的〈風水〉

呂赫若受呂泉生推薦，1942年初還在日本的東寶劇團演出。（可參見〈【臺文天文臺】林鈺凱：您點播的〈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來了〉）

原本歌唱得好好的，即便叔父和音樂老師磯江清都因為戰時動亂，不斷在信中勸他回臺，但音樂太美，歌就一直這麼唱到5月，他才因肺病退出劇團，自日本返臺。

返臺後，呂赫若除了擔任文學雜誌編輯，也當記者跑新聞，同時還是位寫作者，常發表些雜談和評論，偶爾也當歌手唱唱歌，可謂斜槓得徹底。

不知道呂赫若如此多才與多工，或說多勞，與他家的風水有沒有關係。但可以確定的是，10月呂赫若在《臺灣文學》發表的短篇小說〈風水〉中，主角周長乾老人家的陰宅風水，也就是祖先墳墓，或許就不那麼好了。

故事是這樣的。

連續三天，周長乾老人夢到父親來找他，埋怨傾倒的房屋壓得肩膀好沉呀！螞蟻咬腳好痛呀！下大雨就要泡在泥水裡好難過呀！

已過世15年的父親，如今仍不得安寧，嚇得周長乾一早醒來，涕淚縱橫地拿香向祖先牌位鞠躬道歉。

根據傳統習俗，下葬後7、8年就要洗骨（又稱拾骨），「把遺骨挖出來洗乾淨，納入金斗甌，而後做永久性埋葬。不然，就怕遺骨會遺失掉。」

並非他不願替父親洗骨，實在是有苦衷。

周長乾有一個弟弟，名叫周長坤。如同他們的名字，兩人從個性、外貌到行為，都是完全相反的人。哥哥是一位厚道不與人相爭的善人，弟弟則是光譜另一端的卑鄙小人。

父親過世9年後，周長乾提議洗骨，周長坤沒意見，於是兄弟倆與風水師一道上山。風水師看了父親的墓地後，向周長坤透露，這裡的風水獨厚二房，目前兄弟兩家後代的發展狀況就是證據，開挖會破壞此風水。

風水師或許說得也沒錯，周長乾雖然在外有良好名聲，但世事不與人相爭，孩子也採自由養育的方式，因此就經濟上來說，比起周長坤強取豪奪、買賣田地、要求孩子們各個當醫生，周長乾當然是一年比一年更窘迫。

周長坤原本並不執著風水，但他私下找了其他風水師，也都得到一致的說法。再看著自己家的發跡與興旺，早已超過哥哥許多，這明擺著的事實，不正是風水的影響？

在財富與慾望面前，孝順是什麼？周長坤便決定護著風水，一生堅決反對父親洗骨了。

〈風水〉的最後

周長坤為了守護風水，不惜花重本，將整座山頭給買了下來，就為了派自己信得過的佃農，日夜留守看管，再也不讓周長乾與他的兒子們接近半步。

直到某天，周長坤在日本學醫的長孫病故，原因是讀書讀到爆肝，又長期沒運動，所導致的肋膜炎。

在這噩耗的一個月後，是另一件噩耗。周長坤次子的妻暴斃，次子為醫學博士，診斷宣稱是心臟麻痺，但根據消息人士透露，是妻受不了次子在外拈花惹草因而自殺 。

原本元氣飽滿，有著一頭烏黑油亮頭髮的周長坤，一夜之間白了頭。他第一時間懷疑是周長乾搗亂風水，便派人再三檢查父親墳墓，毫無異狀。

但風水師這時卻說，這是母親墓的風水由吉轉凶引起的。

五年前，母親臥病在床，周長乾日夜看護照料，周長坤日夜在外尋覓風水，被母親罵不孝子。母親一嚥氣，周長坤如願以償地將她葬在自己挑的風水寶地，地點恰好就在父親那座山的後頭。

這下可好，周長坤自己挑的風水反而作祟。他從沒懷疑風水師反覆的說法，反而感覺母親在跟自己作對，更加堅定他將母親的墓轉移到別的地方去的意志。堅持不洗骨，與5年不到就洗骨，都是大不孝。周長乾忙趕上山想阻止，但仍被周長坤挖開墳墓了。

一開棺，一陣腐屍味侵襲所有人的理智。

周長乾體認到，雖然自己沒有財富，孩子們老實說，也真沒有什麼傲人成就，但各個活得堂堂正正，光是這點，就已經足夠使他安心。不過，他再也無法忍受人心不古，便難過地下山了。

好風水的心法

小說透過旁人視角，描述棺內的母親遺體已成為尚未腐化的蔭屍。

若是恐怖小說，這些人這時可就糟糕了，他們最好祈禱在場有人懂奇門遁甲與武術，但幸好，呂赫若寫的是親情寫實向小說。

以科學的觀點來解釋蔭屍，是因為所葬之處的山川地形影響，使棺材內的環境成為一種保溫裝置，遺體在其中不會腐壞，甚至指甲在死後還會生長一段，或是嘴巴會張口，那都屬於自然生理現象。

周長坤一輩子汲汲營營，要錢要名，乍看像賺得許多，到頭來人也留不住。為了私慾，看待去世父母親的方式，幾乎只當作是風水的擺放道具，拋棄了做人的基本道理，令死者不得安息，生者充滿壓力。

呂赫若或許借了周長乾老人之口，分享了自己對風水的看法：

「他相信有所謂的天機，所以風水師無法謀求自己的富貴。不然，風水師只要挑著吉地埋葬自己的祖先就好了，何必為了不到十元的紅包，而奔波於山野之間，替別人找風水。」

周長乾則處處禮讓，事情總往好的方面想，給予後代健全的成長環境與自由。處理父母墳墓時，都是依據民間習俗，從沒有以風水的眼光看待父母親墳墓。一個墓，兩樣情，人該往何處去，應當成為怎樣的人，這才是小說著墨較多的部分。墓變回是可令人追憶的空間與象徵，情感的寄託，而不是像風水這種獲取利益的手段。

什麼是好風水？看看平凡的周長乾家，比起弟弟周長坤這個對照組，相信明眼人都知道，敬祖尊宗才是最好的風水了。

根據這類故事的一致性，雖說不是非得一定要，但強烈建議，這個道路，最好是諸惡莫作，諸善奉行。這建議無關風水，卻是好風水的心法。

★作家小傳

呂赫若，本名呂石堆，1914-1951年生，臺中豐原人，畢業於臺中師範，兼具教員、音樂家與作家身分，被譽為「臺灣第一才子」。作品發表於報刊雜誌，在世僅有日文短篇小說集《清秋》一書。其作品見證日治時期的社會經濟結構和家庭關係，也反映了日本統治下人民的生活狀態，是臺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自我介紹

林鈺凱，筆名木凱。臺大中文系、臺文所畢。視創作為畢生職志。今年是當轉譯寫手的第三年。目前進行現代詩集《城市燈塔》國藝會補助計畫中，過程將定期分享在「木凱創作道（Mukaiword）」，有臉書、IG、網站，歡迎來串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