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湯德章(1907年—1947年),大多數的臺灣人對他一無所知,包含他自身的孫輩。據片中臺南莉莉水果店老闆李文雄先生的說法,可能高達九成的人完全不知道他是誰,剩下一成人,大概只知曉他是日治時期到二戰後罕見的本土律師,然後在二二八事件後殉難。至於他的背景,他的生涯,他是什麼樣的人?大家應該都回答不出來。這部紀錄片就是運用現有的史料與人物,試圖勾勒出湯德章一生大致的輪廓。
片中有幾位協助導演夫婦的重要人物,除了李老闆之外,還有記者楊淑芬女士,在地文史耆(奇)老蔡顯隆先生等。由於湯德章幾乎沒有留下私人的文字記錄,因此須依靠眾多的間接物證與人證,才得以拼湊出他的生涯全貌。記者楊淑芬的話,似乎可以作為他一生的總結:「一個人的姓氏改那麼多遍,由湯德章、林德章、新居德章、坂井德章,再回到湯德章。可見這是一個認同多麼變動、紛擾的靈魂。」這段話出現在片頭、片尾各一次,使我印象非常深刻。
本片先從他的祖上說起。湯德章的父親新居德藏是日本警察,死於1915年的噍吧哖事件,母親湯玉是臺南本地女子。因日本當局遲至1932年才正式將「內臺通婚」合法化,湯德章只能從母姓(這也順便解開我在《祖靈的女兒》裡巫師的頭目外婆未婚生女之疑問)。湯德章的生涯如同他的姓氏一樣波折重重,年幼喪父,好不容易拚上台南師範學校,卻又因故退學。本以為會成為浪人「抾捔」一世人,誰知他像追尋父親的腳步般,鬼使神差地考中警察考試,甚至升上警部補的官職。在此期間他結婚成家,成為叔父坂井又藏之養子,後收養姐姐湯柳的小兒子湯聰模。但因鹿沼事件的影響,他竟然辭去警職,到東京準備司法考試。靠著過人天資(以其不利背景確實可謂「天縱英明」)與後天不懈努力,居然通過了,成為日治時期極少數出身台灣本地的辯護士(律師)之一。然他並未留在東京,反而回鄉開業,也解除了與叔父的收養關係。二戰結束後,他加入國民黨,試圖奉獻一己之力。最後就是大眾已知的,他成為二二八事件的犧牲者,草草了結四十歲的短暫一生。
若以我們鄉下長輩那種忠孝節義傳統觀念來看,大概會感到此人三心兩意,幾番「變節」,前面效忠日本帝國,再來又無縫接軌加入「中華民族」,恐怕教人難以欣賞。然而,正是如此波折的歷程,反而印證了臺灣那一代人(大約我的曾祖輩上下)生存之艱難。而且更有意思的是,他都是因為牴觸他的內在價值,例如個人自由、身分認同、法治精神等,才迸發出外人難以想像的轉變。同時也表述了導演不想將他「英雄化」,想把他從政治符碼的神壇上請下來,還他本來「普通人」的面目。離開電影院以後我一直在想,如果他的父系是臺灣人,母系是日本人,他的認同之路是否能更平坦一些?若他在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後存活下來,他是否會像林獻堂一樣告別故鄉,終老於一輩子愛恨交織的日本?讀到一篇影評有個很貼切的形容,說老天爺給了湯德章一份永遠不可能答對的考卷,他填上臺灣人,被日本人歧視;他填上日本人,社會始終抓緊他另一半的臺灣血統。等到中國人來了,他寫上中國人,反而因一半日本血統被國民政府當局盯上,淪為第一波殺雞儆猴的獻祭名單。此後數十年,他變成家族與社會不能提起的名字。
本片的另一位主角,就是電影海報裡湯德章右手牽的那個男孩——他的養子湯聰模先生。他與他的親姐陳銀女士,給我一種典型政治受難者家屬的防衛感,一開始他們嘴裡說著這是「見笑代」,不太願意多談,閃躲著鏡頭,卻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後來導演花功夫下去軟磨硬泡,他們才講出一些些與湯德章相處的片段,不過仍是謹慎地、節制地述說。看過本片的人,大概很難忘懷湯聰模回到湯德章故居那段場景,老邁的他眼睛凝視著破敗的房屋,手裡撫觸著父親親手種下的樹木,說出:「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好好的想念爸爸?時間隔得越久,我就越想念他。」這是他少數在片中流露真情的一刻。不曉得他在當下,腦海裡浮現的是什麼?是小時候與父親相處的片段嗎?還是父親當年殉難的場景?抑或是他與母親嗣後求生的艱苦記憶?我對於他的「沉默」有非常深的感觸,就算面對他的子女、孫輩他也一樣沉默。他對導演的說法是:「這些人都還沒長大,價值觀還沒成熟。我在他們心裡種下了國民黨就是邪惡的觀念,對我有什麼好處?」個人感覺這段話內含許多深意,包括不願意讓晚輩扛起政治包袱的疼惜,害怕晚輩捲入政治風暴的恐懼,以及一種......「說了又怎樣,你們能夠體會嗎?」的無奈。我不禁想起另一位受難者家屬高菊花女士的話:「我到現在還是無法忘記父親的事情唷,每天喔。我的先生過世,我沒有這樣每天想念他,真的喔。只有對於父親是這樣,既尊敬又感到遺憾,真的很遺憾。」她又說:「我恨我的爸爸。如果我不是高一生的女兒,晚景不會如此淒涼。」這兩段表面情緒相反的話,會不會也是湯聰模所想的呢?但弔詭的是,正因他的沉默,湯德章的後代反而無法理解這一段歷史。片中湯德章的曾孫無意間一句:「內地不是大陸嗎?」變成這現象既諷刺又令人心酸的佐證。
不過片尾仍然試圖給我們一些希望,像是湯聰模的女兒代替父親再走一遍祖父去熊本的尋根之旅,感覺親情的聯繫與精神的傳承仍然在持續著。最後李老闆想對湯德章說的話:「你放心,你想守護的理念,我們都知道、都記得。」我很同意這段話,不管未來如何,只要他還被記憶著,那他的價值還會繼續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