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4/20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原創中篇小說《日昇之歌》【壹】


直到一時代劇劇組找來歷史研究者給他們上課,淺談電影史時,周森方知,原來早在三零年代就有彩色電影了。

這怪不得他。說起世紀中葉歷經的文化浩劫,史學家曾想以「八國聯軍焚毀圓明園」比擬,然而,時間以自己的方式做出最公正的決判:它以他們的無知與失落為證,顯現物質的殞滅遠不及那場禍事給整個國家的根基,乃至那一整個世代,帶來的迷失。

待蝗禍般的災厄過去,資本家藏掖的古籍典藏寥剩無幾,遑論那些最早落於棒棍的箱型電視機——畢竟就是梨園散的散,戲子將西楚霸王的長鬚換成紅領巾,也不代表誓言破舊立新的革命軍會接受資本主義的產物。

不過作為老家連收音機都沒有的鄉下泥娃子,周森認為這些勞什子根本無關緊要。時隔多年,總算有閒觀影時,他才發現,也許一切早早註定好了,只有黑白片能引出他身影裡的一股冷清。

周森最初演戲,講白點就是想要錢、需要錢,書都沒唸好就從家鄉混去正在復興的港都,把年齡報高了想討份好活兒。幸而他那張臉恰恰生得特別好,在一眾歪瓜劣棗裡被相進戲棚,跑了幾部戲的龍套、在棚裡混得大夥兒們眼熟後,才知是個文盲。

彼時大量人才湧入港都,影劇業百花齊放,以邵氏兄弟為首,高峰時年產可達八百多部長片。讀不來劇本的演員在圈內實屬雞肋,他一口半生不熟的白話也讓人聽得笑掉大牙,數年就浪費在了眾多不出彩的小配角上,待被一個老牌影視公司簽下,張羅了個經紀人和助理才有望更上層樓。

而那時,他也已經自十多歲的小苦力,演到了婆媽青睞的肥皂劇中的深情有為青年。即便現實中,他依舊幾個大字都認不得,連簽名也是公司花大把鈔票拜訪楷書寫得漂亮的書法家,讓他在家臨摹幾天練來的,甭提要他「看」電影。

行之有年,他就如洋人一般眼耳並用,不像國人總追著一條插科打諢的字幕,反落下了真正精彩的演技與劇情。

「為什麼森哥不學學識字呢?」助理小陳也不是頭一回問這問題了,年輕人手捧一疊劇本,神色並非不耐,就是年少時期對於未來與成人世界抱持的好奇。

心知這孩子本性良善,周森抽了口涼煙,也不著急著回答。

「等到能夠學的時候,發現已經沒有必要了。」良久,他才道,撣掉將指腹熏得通紅的煙灰、深深吸了最後一口。

後來,周森換了菸。現在想來也已經是九六年的事了。



一如有段時間歌手尤愛高舉「前進某國歌壇」的旗號,好似這樣就特別有國際觀似地,二十出頭歲時,周森正好趕上了港澳台雜燴、兩岸三地演員大鍋炒的時候。那回是他首次同景耀合作,聯合出演了一部改編自言情小說的都市連續劇。

當時藉演出音樂影帶迅速竄紅的景耀初出茅廬,來歷在港都的圈子還不流通,更沒人知曉他後來能憑小生形象火了十年、更在影壇連連奪獎,僅能憑口音私下推敲是島國富商有意捧紅的新星。

幸也不幸,周森得知的圈內事,十之八九來自經紀人谷珂,因此也沒像其他人給老佛爺請安似的,進了棚就著急著拜碼頭。可憐這一個個偷雞不著蝕把米,將人名字好好的破音字(耀ㄩㄝˋ/yuè)唸得慘澹,終被景耀手腕犀利的經紀人冷嘲熱諷了一番,連帶製片也被指桑罵槐是「管飯不管事的」,惟他一文盲的低調有幸博得未來的影帝多看幾眼,也沒讓人笑話,在邊上靜靜候著妻子的電話。

周森結得早,也離得早。

對象是拍戲認識的女配,和人生得一樣乾乾淨淨,名作趙蓮,藝名趙曉雪。

兩人都是當代被譏笑為「大陸雞」的內地背景,早早年紀到大都會討生活,彼此對早婚有著迷思,沒錢擺席,相互看著對眼便領了證。邂逅時他倆事業在起步期,自然沒有要孩子的心思,起初幾年過得也算順遂,但古人有云,婚姻裡女高男低大不順,周森因不識字星途晚了好些年才開,私生活也一向隱密,除三兩圈外好友沒人知道;倒是趙曉雪以清新玉女扮相出道,在電視劇及綜藝節目如魚得水,演而優則唱也紅了好一陣子。

周旋於清俊俏麗的偶像光環中,趙曉雪益發感覺周森窩囊與不般配,到兩人檔期都對不上了,也沒留下任何解釋、徒留桌上一紙簽好名的離婚協議書。

於是後來,周森帶著那紙,自個兒去民政局清空了戶口簿裡的配偶欄。

莫約一年後,趙曉雪在公開記者會中宣布與食品業小開結婚並息影,小陳和谷珂才知道他倆掰了。

「你真是一漢子啊。」感嘆幾許,谷珂沒再多言,他倆在話筒兩端各自安靜了會兒,直到一邊有人在喊才掛斷。



僅管全長只二十五集,劇組殺青也已是周森離婚後的事了。

以今下黃金八點檔的狗血劇看來,一年半的拍攝時長簡直不可思議,但若以華視拍了七年的古典劇[1]看來,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他想想,還真是應了那句「物換星移,人事已非」。

除工作時長,港都的電視台演員駐組時間也極長,尤其電視劇劇本最易因投資方大手一揮、就改了七七八八。理所當然,各種級別及規模的劇組中,不乏無所不用其極的上位技巧,所求無非掙點曝光率與好前程,有道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打那回毫不留情的下馬威後,眾人毅然將焦點轉到年資較長的周森身上,望他能幫忙拓展人脈、能與相熟的導演牽線甚好。這一來,便是沒直面讓景耀難堪,也側面給了冷處理,似是有意無意的排擠。

周森不欲摻和這淌渾水,更是無心介入其中。眾所周知,演藝界這大染缸裡人多嘴雜,長遠看來,經紀公司過度保護藝人也未嘗有益,哪天正主嘴漏沒準能被有心之士何等炒作,更甚走上最寒磣的一途:雪藏。

不愧於影帝的潛資,景耀不過二十歲便極有眼力見,話頭醒尾,迅速捕捉到風吹草動。因而開機一個月後,雖整體氣氛仍顯僵硬,他那經紀人也確實圓滑許多,不少膽大的聞風而動,繼而到其跟前試探幾句;不到三個月,就沒什麼人到周森那兒走動了,讓他是好笑多於好氣,但更多的無疑是鬆了口氣。

他是沒什麼文化的人,和那些人天生在不同的圈子,單純的君子之交還能四兩撥千斤揭過,再深入就令人窘迫了——無論古今中外,唯有讀書高的道理是共通的。

有些事不說,不代表他不知道。

年輕一點的時候,他曾以為踏入這個世界就不一樣,他會不一樣,這世界會對待他不一樣。他曾以為,有演技就能擁有一切,有能力就不會低人一等,但那些熟稔的人情世故、好的善的,似乎只停格於攝影鏡頭與膠卷底片。現實像殺人犯,冷酷得殘忍、殘忍得可悲,「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話可大可小,然而最諷刺又實際的則是,始終真正留在他身邊的,是一開始最想要的錢。

但也只有錢,對生活太多,對生命太少。

時隔許久,他總算明瞭老愛學文青作派的小陳說的那句話:「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都沒有。」

最後周森留了一部分給老家,將剩餘的積蓄匿名匯給了慈善機構,孑然一身,了無罣礙。

「用不上那麼多。」見谷珂滿面惶然,煙灰落了滿地,他忽地想笑。恍若兒時惡作劇得逞那般,難得多說了句:「哪天用不上,也會把你給賣了。」

谷珂怔了會兒,驚嚇似地連續抽了幾口煙,而後才笑開來、重重拍上他的肩,「你變了呢。」

「是啊。」周森斂下眼,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息。

他只是想,一無所有的人會不會更容易有所獲呢?



TBC.


[1] 指中國中央電視台出品的《西遊記》,一九八一年開拍,一九八八年完成二十五集拍攝與播出。


〖作者的話〗

這故事並非真人同人,主角也無影射任何真實存在的人事物,僅來自我十年前的一個夢,如有雷同純屬巧合。特意選擇模糊地點名稱,是希望大家能聚焦於主角身上的「發生」,而不僅是地緣政治,也懇求大家能理性討論已發生的、避免猜測或議論尚未發生的。

此外,因角色出身背景,本文在用詞上彙雜中國用語及粵語(白話),如若造成閱讀體驗不佳,實屬遺憾,但那是我認為適合的撰文方式,如有不能明白的詞彙或句子,也歡迎直接留言詢問。

最後,這是一個跟愛與失落環環相扣的故事,願失去的愛能原諒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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