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創作者的新手期、中手期、老手期該做什麼?〉一文中,我提到創作者「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九字準則。其中「高築牆」和「緩稱王」都相當具體:尋找根據地,以及耐心、隱忍、厚積薄發。
「廣積糧」看似理所應當,不過具體操作細節去問每一個作家,他們可能都有不同的做法。
每一次寫作,幾乎就等於是一場硬仗,很容易就把兵源、武器和存糧打光--我想,每一位認真的創作者都會同意,寫作當下真的是書到用時方恨少,恨不得爸媽多生兩個腦袋給自己。
同時,前幾篇文也有提到,對創作者來說,持續輸出是很重要的。但我也提過:你讀十本書,可能不見得能多生一行字。換句話說,正常的創作者花費在輸入的時間,理應要高過輸出。
但,人一天就二十四小時,時間該如何分配?該如何投資?便成了許多創作者的課題。如何有效率地盤點資源、吸收資源、化用資源,我希望能透過我一些經驗,給予其他創作者啟發。
某國家元首說得好:「基礎不牢,地動山搖」。
盤點資源是「知己」行為的一環,牽動後續所有行動。盤點也能讓自己知道自己的優缺點。唯有知己,才能制定作戰方針。
每個人都有思想系統,思想系統的健全與否直接影響了你未來吸收各種知識的效益。就跟人體肌肉量一樣,肌肉量40%的人運動,跟20%的人運動,效果就是不同。
要怎麼檢定自己的思想系統呢?
拋問題。
跟做設定很像,你必須不停地質疑你的思想系統,不斷拋問題給他。有問題,自然就有結論。然後,要回頭檢視結論,問問自己:這個結論是怎麼來的?我是依據什麼來得出結論的?這個結論有瑕疵嗎?有沒有產出別的結論的可能……?諸如此類。
這不需要嚴肅的課堂或書桌,隨時都可以練習。
社會新聞、流言蜚語、親友吵架、甚至猜路上情侶的關係都可以。
先賢說得好: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空有思想系統是不行的,你還得有學問去潤滑和健全整套系統。
尤其,以基礎學問效果最佳。
什麼是基礎學問?探究事物本質的學問都算。
例如:哲學、天文、物理、文學、歷史、數學、藝術、社會學等等,越古老分科出來的學科,越好--極端一點說,就是目前社會認為無法變現、隨時要被取代的、快要招不到學生的科目--效果越好。
為什麼?因為只有基礎學問中提出的疑問,才是直指本源,提高思想深度和廣度的疑問。
小說《三體》裡,為什麼三體人想侵略地球前,先鎖死地球的基礎學科(物理)?原因在於,科學發展的任何障礙,只有最基礎的東西才有破解的可能性。沒有地基,大廈再高也只會垮成一堆塵埃。
同樣,在史學領域中,最令人敬重的,往往是那些研究最基礎訓詁、考古、追求土地、國家、民族起源的那些老師。但他們的研究成果往往一文不值,熱度最低。
別忘了,我們認為萬用的汽油、柴油、塑膠、瓦斯,都是從最基礎,沒有直接使用效益的原油提煉出來的。金屬和元素也是從最粗糙的礦物精煉出來的。
因此,只有心懷最純粹,直指本源疑問的人,才有辦法去生產出好的作品。
各位觀察優秀的作家,往往都會發現他們會偏重某些基礎學科。九把刀研究過社會學、朱宥勳文學科班出身、林斯諺主攻哲學……
當各位皈依某一門學問時,這門學問,就會成為你的導師,協助你吸收所有不同面向的知識。
例如,我皈依的是歷史學。遇到完全不懂的知識時,我會先問「這是怎麼來的?」;遇到有理解困難的東西時,我會先問:「他的先行研究是什麼?」;遇到有人空口白舌一段資訊時,我會先問:「這個領域的專家是誰,他的說法是什麼?還有別的說法可以比較嗎?」;遇到人類迷之行為時,我會問:「他的成長經歷是什麼?他當下遭遇到的環境是什麼?是巧合還是必然?」……
從歷史學,我輻射出如何架構好一個世界、一個人性激盪碰撞的過程、一個人成形的過程、各種抉擇左右為難的過程……的方法。
請記住,不管你皈依哪一門學問。正常來說,這門學問都會先教你:謙遜。
你讀越多,就像玩世紀帝國一樣,戰爭迷霧越開越多,卻好像還有更大波的迷霧圍繞在四周,開也開不完。一門學問都如此,更何況是你還未觸及的學問?
但同時,一門學問也會教你:傲骨。
跟「傲慢」不同,傲慢,是自以為掌握了全部,自以為自己的東西重要。
「傲骨」,是一種自信,你知道自己的有知,也知道自己的無知,很清楚自己目前在什麼位置。只有清楚了解自己在什麼位置,才知道什麼場合、對什麼,說多少分量的話。何時表達意見,何時靜靜坐下看他人表演,何時認真傾聽他人意見和說法--這是一種自信,也是一種餘裕。
唯有這種餘裕,才能讓人保持彈性,不至於陷入過久的、過於不健康的焦慮之中。
如果志在寫作。想必各位都有偏好的作家和作品類型,對閱讀本身是不排斥的。不過,就像前文所說:「某個領域問題的答案,往往不在那個領域裡」。一昧地鑽研自己喜歡和偏好的作品、資訊和知識是不行的,很快就會遭遇瓶頸。
這樣一來,事情就複雜了。
閱讀小說可以,但要閱讀不同類型的小說,甚至領域專書,對不少人來說是相當有門檻的。
尤其在沒有人能引領你的情況下,很容易「數學不會背叛你,數學不會就是不會。」和「從入門到放棄」。
因此我們必須拆解「吸收」這一件事。
困難的東西之所以困難,原因在於寫作者當下是寫給「懂的人」看的,裏頭有許多先備知識是略過的。如果每一本書都要補足先備知識脈絡,那書只會越來越大本,越來越無聊。
不只是知識,小說作品也會有「純文學」、「硬科幻」、「硬奇幻」、「本格派推理」等等較為嚴肅正統的創作類型,相對比較小眾。對於許多人啟蒙的大眾文學來說,是較難跨越的門檻。但,你想擴張你的寫作功力,無論你是創作何種類型的小說,最後不免會跨進深水區。
所謂不進則退,不願意跨進深水區,等著你的就只有四個字:江郎才盡。
當然,這邊不可能要求大家一步到位,馬上就來找困難的東西來閱讀。「吸收」這件事是需要循序漸進的。
在大學,我們往往會認為「通識」=「營養學分」,其實不是的。
「通識」有個比較白話的翻譯:理解某門學問最少的必要知識。
為什麼我們會覺得教授、學者、專家講話很無聊?為什麼不能講「人話」?
很多時候,不是他們講得無聊,而是你「聽不懂」。因為你沒有得到理解他的話的「必要知識」。
我曾經在某門通識課上聽物理學相關的演講。
講者很熱情,妙語如珠,前排的教授和理工系所學生不時哈哈大笑。
但其他文法社商科學生呼呼大睡(包括我)。
講者講得不好嗎?就他的專業領域來說,他肯定講得很好。但為什麼還是不少人睡成一片。原因就是我們「聽不懂」,我們沒有理解他的話的「必要知識」。
實際上,我對理科知識相當有興趣。包括物理學中的量子世界,以及天文中的宇宙學,甚至化學也有一點涉獵。
先說物理,最初啟發我的是《物理萌史》--沒錯,碰到不懂的知識時,通常我會先找「XX史」來讀讀看。例如化學的部分我是先讀《世界史是由化學寫成的》。
實際上這種「尋找脈絡」的概念是來自大學時的啟蒙書《槍砲、病菌與鋼鐵》--有一章談到「工業革命為何發生在英國?」,有無數種可能和前人的堆疊,導致這件事。從此以後,我看當下某件事的發生,一定會思考其背景因素和脈絡。
或許這些領域的鑽研者會嗤之以鼻。認為這些書太簡化和「碎片化」。
但通識的意義其實只是「入場券」--或者我朋友曾提出「邀請函」的概念。只是讓你可以進場遊玩,不代表你是頂尖玩家,而且,我們身為創作者也不需要成為頂尖玩家。我們真正需要的,是入場接收資訊。
請記住一句話:必須培養能和任何領域專家隨意聊上五分鐘的能力。
這件事在後續的「消化」中,非常重要。
前文提到的「通識」,指的是廣度覆蓋;「系統」便是深度了解某種領域。
我研究所關注的問題是某AB兩黨之間在某時期的差異。兩者由原先的A強B弱的局面,逐漸扭轉,到最後B黨完全勝利,A黨跑到某島上苟延殘喘。
A是如何失敗?
B又是如何勝利?
研究成果非常豐富、複雜,如果漫無目的地閱讀,最終會被資料海給淹沒。
這時,「系統化」便非常重要。
身為創作者,恐怕也有過「書太多了,到底要先看什麼」的煩惱。
這時,我們就必須拆分主題和目標。
前述提到AB兩黨之間的差異。當中的研究可以分成:意識形態、黨組織嚴密程度、地方控制強弱、黨內派系、權力集中與否、軍事勝敗、經濟穩定……等等。我們一一從這些主題去爬梳,把每一種主題論述和成果都了解清楚。
到最後,我們會得到一個在這個問題下,相對清晰的解答框架。
以上,是做研究的一種歷程。當然,我們創作者不必然要做到這麼精細。但不管你是想閱讀某種文類,或是想調查某些課題讓你可以使用在創作,我們都可以運用這種方法來讓自己不像無頭蒼蠅般亂讀。(但亂讀也是一種方法,等等會講)
例如推理小說。我很喜歡推理小說,但我認為本格派推理非常難讀。因此我先從自己喜歡的部分出發,慢慢定位出自己在閱讀推理小說的位置。
首先,日系還是歐美系?
我第一位閱讀的是米澤穗信的《冰菓》,我很愛當中的人際互動和無犯罪推理的細節。既然如此,我們來看看日系、無犯罪還有哪些作家?
後來我找到乙一,《夏天、煙火、我的屍體》--那種特殊視角和反轉非常吸引我。我瘋狂地閱讀乙一的著作,從相對溫馨的「白乙」(《只有你聽到Calling you》)和相對灰暗血腥的「黑乙」(《Goth 斷掌事件》)。雖然都不錯,但看下來我比較喜歡黑暗風。
再來,宮部美幸的《鄰人的犯罪》以及綾辻行人的《Another》進入我的視野。我開始慢慢喜歡上滲入靈異風格的懸疑推理作品,例如綾里惠史的《B.A.D事件簿》,還有台灣推理作家哲儀的《人偶輓歌》。
之後,我認識了林斯諺老師,透過他的演講,粗略認識歐美系的推理小說。雖然我暫時對歐美系不太感興趣(只看過福爾摩斯),但我開始閱讀起台灣的推理小說。科幻風的《瑪雅任務》以及林斯諺發揮哲學本科本事的《無名之女》都是我的愛書。
雖然這些書不及完整的推理小說系統的皮毛,但大致上,如果想閱讀某種文類,至少要要求自己能列出像這樣的閱讀圖像:
「啟蒙--啟蒙作的種類--種類延生出來的作品--這些作品觸及的其他種類--新的啟蒙」這樣的循環。
很多時候,做足功課反而會讓自己鑽牛角尖,不敢放開手腳。
因此我們需要來點隨機性和刺激性。
我是一個旅行很討厭做功課的人,通常都是確定錢帶了就走,旅館用Agoda看有沒有打折的,隨便訂了就住。我很喜歡旅行發生的隨機性,就如同我閱讀,也很喜歡隨機性。
我會鼓勵創作者多去逛書店和圖書館。書店的好處是,可以快速了解當前出版趨勢是什麼作品,多逛一些不同領域的書區。你可以親自撫摸、嗅聞新書的滋味,當你被某本書電到,就代表你該買了。
圖書館更是一種bug,我喜歡去圖書館看當月期刊,了解最近的文學和科學新聞(例如八月份《幼獅文藝》就講了整個專題的「克蘇魯神話」)。在翻書時,你也很容易因為圖書館本身的機制去認識到不同的書。
不管是通識性的,還是系統性的。書店和圖書館是最好觸發這兩種機制的地點。慢慢地,你會無意識中發現,你挑書的眼光變好了,越來越知道怎麼閱讀了。
海洋文學作家廖鴻基老師曾在演講時說過,一位生物學者到魚市,指著不同魚問魚夫說:「這些是什麼魚?」。魚夫一一為他講解,但講到後面不耐煩了,魚夫說:「你得要進入海洋,魚才會認識你!」
同樣地,我們必須進入「書海」,「書」才會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