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27|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筆跡〉


  我的筆跡與其他人不同,它們像河流,會任性地變換改道。有時像女人,有時像小孩,有時工整,有時像書呆子,有時非常飄逸,有時非常非常醜。變換頻繁時,上午與下午的字跡就像兩個人。

  我專注在手機螢幕上緣的弧線上,那與手中的觸感、Airpods塞在緊身牛仔褲裡的形狀共同形成了美好的上午。Airpods從口袋上緣跳出來,像一條魚跳進手裡。我小聲說了抱歉,維持滑手機的姿勢低頭向前,穿著夏威夷襯衫的男子在我身後厭煩地嘖了一聲。

  這就是為何你永遠不該把Airpods放在長褲口袋,它們那股起的獨特形狀在五十公尺外就能看見,用手指將它們向上推時的容易程度會讓你想起初吻時情人柔軟的唇,或任何同等美妙的東西。

  我穿梭在廣場的人群間,只觀察,不下手。

  第一次與扒手的適性測驗發生在小學的時候。我們下課會玩鬼抓人,不管是在哪裡玩,我永遠是最後會被找到的,而大多數時候,我不會被找到。

  小孩子總是期待被找到,所以只要時間一到,或者鬼已經抓到其他所有人,他們就會自己跑出來。但我不會,不管其他人怎麼找、怎麼一同用力喊我的名字,我總是緊握著自己,與那最隱密的藏身點,直到太陽消失,所有人放棄為止。

  久了,大家就不跟我玩了,但我還是喜歡鬼抓人,我會找一個視野最好的地方,看著鬼從一百數到零,然後開始找,我也開始找,我會搶在鬼之前把所有人都找出來。升上高年級時,他們全都非常、非常討厭我。

  我爬上廣場中央的銅像底座,銅像是一個騎著馬的人,好像是某位將軍,我不太關心。我關心的是:事物的關係。比如這個廣場,站在一米高的銅像底座上可以見到的一切:人群的移動、交談,奔跑的小孩、氣球與泡泡,賣玩具的人、雜耍者、觀光馬車⋯⋯這一切就像一個宇宙、一團混沌⋯⋯像一個彈珠台,所有人都是彈珠,到處都是機關,我只要伸手拉拉桿,事物就會被啟動。

  夏威夷襯衫男終於發現他的Airpods不見了,他拍遍了身上每個口袋,然後開始轉圈圈,像一隻想抓自己尾巴的貓。我忍不住向他揮手,將Airpods高舉過頭,像逗貓一樣輕輕晃動。過了幾秒,他終於看見我。他追過來了。

  我總是忍不住去拉拉桿。

  男人撞倒了一位戴草帽的老先生,從一位女士的菜籃與她牽著的狗之間穿過,儘管他不知道,但在他身後狗、高麗菜與那位女士有了一次相當精彩的地板動作。兩個小孩被撞倒在地,一個小孩手中的泡泡棒飛了起來,最終落在老先生掉在地上的草帽裡。他撞到一個拿著冰淇淋的人,跑進一片空曠地。我在心裡倒數,看著明顯運動不足的他像隻海獅一樣,汗水在猙獰的臉上流淌,那又讓我想起彈珠台,然後我開始跑。

  我很失望,夏威夷襯衫男不是一顆精彩的彈珠,它粗魯、莽撞,無法觸動那些真正巧妙的機關。我回到廣場,人群重新成為人群,不再是踏板、套索與旋轉門。

  暮色降臨時我在一間小旅館前停了下來,因為那盞古老的壁燈很對我的胃口。

  帕爾馬的今日晚霞是火焰的顏色,將天空與伊比利海燒成楓葉的紅。

  出於失望,下午時我偷了一群有槍的混混,繞著島跑,我有許多方式能甩掉他們,但每次甩掉我就再跑回去,直到我的肺聽起來像是快要爆炸了。

  走進旅館,陳舊與沉穩並存的櫃檯後是一位穿著制服的年輕人,我上前詢問,有空房。對方把房客登記冊轉過來,指著一段空行,我的心臟仍在方才的餘韻中鼓動著。

  我下半身倚著櫃台,伏案,開始寫字。

  開始做這一行後,我盡力不在公開場所留下筆跡,目前只有十餘處,全是下榻的旅店。就我所知,其中兩處在隨後受到警方光顧,但沒有一次為我惹上麻煩。我諮詢過一位待過政府單位的筆跡學鑑定家,把我的三份筆跡拿給他看。他說不能這樣,要比對一份字跡是否是某個人寫的,首先要取得大量該人的筆跡,建構出一個資料庫還是模式還是啥的⋯⋯聽起來就很遜。我拿出十份筆跡,告訴他這是些是同一個人,他笑著說別用這種方式測試我,請拿出真正是同一個人的筆跡出來。但那都是我。

  今天的字有些拙,看起來像是一位國中生。我認真研究過如何模仿別人的筆跡:改動筆劃順序、模仿微筆跡、調整字體的大小與比例、字與字的連動關係⋯⋯但這些後來都被我忘了,只剩手掌還記得,於是它會的技法更多了,每次寫字也更像一次即興的舞蹈。這位國中生喜歡把捺筆的尾巴翹起來,直線的部分非常剛勁,弧線也很圓潤,唯有在筆畫突然轉折時會顯露出生澀。從筆跡心理學來看,這個人有自信有原則,同時也有圓融處世的能力,但無法好好調和兩者。但這只是表象,考慮到捺筆尾端的反翹,兩者都是他裝扮出來的,這人有很強烈的反社會人格傾向,但隱藏得很好。題外話,我不相信筆跡心理學,這純屬分析上的娛樂。我與自己的筆跡的關係,就像一位忠實的粉絲與偶像之間的關係。

  我還想看更多,但要填的資料只有一欄,二十秒就填完了,卻感覺過了很久。

  晚上遇到停電,我從抽屜翻出蠟燭,走下樓,空蕩蕩的大廳,風吹熄了蠟燭,我才覺得稍早的字像搖曳的燭火,每次的字都像燭火,映照出自己——至少我是如此盼望。

  我來到無人的櫃檯旁,拿起筆,試圖在木桌上寫下點什麼,像在反覆擦一支沒有氣了的打火機。


大家好我是Kuma。

這次的故事想跟之前的〈前同事〉做個呼應,都有旅館櫃檯的筆,算是個小小小彩蛋。

另外,由於我跟小麵Mian參與了一個新計劃,本專欄下下週會停更一次,要跟讀者們說聲抱歉~

關於新計劃,也會在合適的時間跟大家公佈。

那麼,我們下個月見!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