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04|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失落在價值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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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美的王子若容貌醜陋、利慾薰心,而美麗的公主卻好吃懶做、喜歡虐待小動物,則成了一個令人無法接受的荒謬故事。

 

  十幾年前,有四個年輕人結伴從中部的鄉下到台北來。他們原是高中同學,其中三個考上台大醫科,另一個則連私立學校的門邊都沒摸到,他是到台北來補習的,準備明年重考。四個人在台大附近合租了一間房子,上大學的上大學,補習的補習,一年後,那位重考的仁兄(我們姑且稱他為A君)又名落孫山,「無顏見江東同學」,收拾行李,當兵去了。

  五年後,當另外三個人讀到醫科六年級,以見習醫生的身分在醫院做些驗尿驗糞的工作時,甚少聯絡的A君突然邀請三位老同學到他家裡便飯。A君已在台北成家立業,原來他在退伍後,無意讀書,而到一家貿易公司上班,不到一年,在學得門竅後,即向老父拿了一點資金自立門戶,結果在短短的數年間,賺了近千萬元。這三位醫科學生面對A君的豪華住宅、高級轎車和如花美眷,幾杯洋酒下肚,天旋地轉,覺得心比鉛還重但彷彿又沒有「重心」。他們曉得A君並非向他們炫耀,他們也衷心地向A君祝賀,但仍有著深深的挫折感與失落感。

  這是我醫科四年級時,從一位學長處聽到的真實故事,當時我也有一種間接的挫折感與失落感。我想很多台大醫科的學生(最少在我們那個時代),對這個故事都能感同身受,覺得在忽然之間,某個一直支持他的模糊信念瓦解了,被抽離了。

  我讀小學時,曾在班上的遊藝節目裡擔任主角,代表班上參加珠算比賽,其實我對這些都不在行,但因為我是第一名,所以老師指派我參加比賽,要我在遊藝節目裡扮演正氣凜然的英雄角色。老師的獎勵是行為主義者所說的正面強化,我這隻學校籠裡的天竺鼠,遂被一個模糊的信念所驅使而更奮不顧身地去爭取第一名。

  這個模糊的信念我無以名之,姑且稱它為「第一名的信念」。在成績掛帥的學校教育裡,考試成績不僅是同學能力的唯一考驗,它還是一切價值的源頭,一個人只要成績好,他就學問好、道德好,在各方面都是「可造之材」,都有比別人更多更好的「潛力」;這是一種輻射性的單元價值觀。到了高中、大學時代,這種單元化的價值觀又從精神面輻射到世俗生活面,一個台大醫科的學生,他將來會比考不上大學的人更有能力賺錢,更能得到美人芳心,更有社會名望。

  這個模糊的信念並非不證自明,但當有人「證明」你那檢驗能力的唯一標準失去作用時,在挫折與失落之中,你才曉得這個單元化價值觀在你腦中是如何的根深柢固。

  我曾耳聞台大出身的醫師因謀生無力,窮困潦倒而自殺的事件;也曾目睹妙齡女尼騎四九西西摩托車在獎券攤買獎券的場面;前者給我失落感,後者給我荒謬感,但其實兩者是一體的兩面,都是因「事情並非如我們想像的一樣發生」而造成的,涉及自身是「失落」,不涉及自身就成了「荒謬」。但什麼是「如我們想像的一樣」?

  在生命成長初期,很多東西都是未分化的,譬如情感,剛開始時也許只有快樂與不快樂兩種,後來始逐漸分化成喜、怒、哀、樂、愛、惡、欲等。但價值觀念則甚少分化或為時甚晚,在各民族的傳說中,英雄或美人都是既真又善又美的,各種優點、各種考驗與各種榮耀都集於一身,捨我其誰。

  要將第一名與道德好、學問好拆開來,將醫師與位尊多金拆開來,將佛門弟子與四大皆空拆開來,就像要將真善美拆開來,確認它們是三個獨立而互不相干的屬性一樣,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是一件令人無法忍受的事。救美的王子,若容貌醜陋、利慾薰心;而美麗的公主卻好吃懶做,喜歡虐待小動物,則成了一個令人無法接受的荒謬故事。

  我曾是第一名,也曾是醫師,也曾全盤接納過附屬於這兩者的一些叢集式屬性,榮耀集於一身,生命中的自戀期特別長。自戀的一個特徵是自我重要性與唯一的誇大感,耽溺在無限制的成功、權力、顯耀的幻想中。一個被老師、同學及社會「理想化」的人,他只能將自己更加理想化,而無法理想化別人,他無法欣賞別人的優點,就像童話故事裡被理想化的王子般,別人乃是他拯救、憐憫、教訓的對象,而非學習、讚美的對象。

  再回到第一個故事,一個聯考落第生,社會也附加給他一個叢集性的屬性,如果他做生意失敗,討個不漂亮而嘮叼的老婆,住在郊區公寓裡,大家(包括他自己)都不會有什麼失落感或荒謬感,但他如今卻偏偏擁有了「屬於醫師」的某些屬性或者價值;四個昔日的高中同學對坐一堂,他回想起自己以前那段準備重考的日子,難免有種荒謬感,而那三個醫科學生則開始失落。

  為什麼會有這種荒謬感與失落感?因為觀念與經驗發生了衝突,經驗脫離了觀念的軌跡。經驗是特殊的事例,觀念是一般性的法則,經驗是殊相的展現,觀念是共相的凝聚,對於「醫師」、「聯考落第生」、「尼姑」等,我們心中有一個個「抽象的觀念」,但事實上,在現實世界裡是找不到與此抽象觀念完全吻合的醫師、聯考落第生、尼姑;相反地,各式各樣的醫師、聯考落第生、尼姑,他們都有其殊相,都是特殊的事例。這些事例有無限多,而我只選擇其中一兩個來展現,無可否認的,在這中間我加上了我的價值判斷,我選擇了與既有觀念相衝突的事例,為的是打破單元化的、定型的、叢集性的價值觀念。

  我們常說,在多元化的社會裡,應有多元化的價值觀。在過去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當然是單元化的價值觀,為什麼「讀書高」?因為「讀書」可以「學而優則仕」,可以有「顏如玉、黃金屋」,可以「進德」,可以「變換氣質」……讀書具有如此多叢集式的價值,其中又有物質層面的價值(如仕、黃金屋)及精神層面的價值(如進德、變換氣質)。我們常發現,要將讀書與其物質層面的價值分開較容易,但要將它與精神層面的價值分開似乎相當困難,就像要將真善美分開來一樣困難。事實上,我們唯有將讀書與「進德」、「變換氣質」等精神附屬價值徹底分開,承認讀書就是讀書,它既不能進德,也不能變換氣質時,才能徹底打破「唯有讀書高」的單元化價值觀。

  因為讀書只是一種手段,它絕非人生的目的。因此它不應附含任何價值(就像醫學生、聯考落第生不附含任何價值.一樣),你在讀書之後,做出什麼事來,那才是價值的範疇。我們常聽人抱怨說「讀書何用?」 「學歷何用?」這些人本就該打,因為讀書和學歷本身本就是沒有價值的。

〈王溢嘉的人文世界 / 散文雜文 / 失去的暴龍與青蛙之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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