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在此。
備註:以下文章內容所提之人物、組織和情節均屬虛構,請勿當真。
2-2
眷村,是1949年後陸陸續續出現的聚落,住在村裡的正是那些從唐山搭船到臺灣的芋仔,他們有的來自廣東,有的是湖南人,有的講著字正腔圓的北京話……總之,無論是來自秋海棠的哪一個角落,有時候是數十戶甚至是百餘戶都被安置在一整堆紅磚灰瓦內。
他們就像陳之藩先生筆下的「失根的蘭花」,最終落定在一片陌生的大地繼續生活下去……
基拉.大和就是在這些村落落腳的小孩,他是湖南人,當初來到臺北的時候基拉那時才只有12歲,他的小學生涯是在顛沛流離中完成的。
雨,自臺北盆地的上空渲泄而落,把整個村子的屋瓦打的霹靂作響。基拉唯一的女兒,戴克拉守在家門口前似乎在等候著什麼,從屋頂上滑落下來的雨水弄濕了柔順的粉色長髮貼在嬌小的削肩上,一對天藍色的明亮大眼只是專注凝視著門外滂沱的雨。
究竟一個六歲大的小女孩在等候雨景中的哪位歸人?誰也不知道。
過了好一會兒,迷濛濛的雨中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小女孩見了不禁喜出若望地跑了出去。
「爸爸——」
被急促腳步濺飛的雨水夾著泥巴把純白的衣裳給弄髒了,可是戴克拉哪裡管得了那麼多,只是一股腦兒衝向大雨中那個模糊的人影;天真如她以為失蹤兩年的父親回來了,稚嫩的臉蛋上忍不住露出了燦爛笑容來。
「戴克拉?」
沒想到倏地一聲叫喚卻粉碎了小戴克拉的美好想像,因為那人講的是道地的福佬腔,而不是她所熟悉的湖南口音。
「你怎麼跑出來了?到時候生病了怎麼辦?」
待人影走近後,戴克拉這才看清楚來者的模樣;只見對方墨藍色的頭髮被雨珠浸濕,嚴肅的俊臉略帶些許疲倦,可是碧綠的眼眸仍舊帶著幾份溫柔,他正是戴克拉父親的好友阿斯蘭‧薩拉。阿斯蘭見小女孩淋雨沖向前來,不禁趕緊上前抱起了小戴克拉來。
「爸爸呢……」
茫然從眼中自然流露,小女孩的臉上難掩那強烈的失落感,肥嫩的小手緊抓住掛滿水珠的羊毛大衣,她仰起臉來怯憐憐地問道。
「不是說出國了嗎?怎麼還問呢?」
這不知道是第幾次阿斯蘭聽到戴克拉問這種重複的話了,但他還是得擠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來安慰她,畢竟這是個噤若寒蟬的年代,有太多的事不能跟年幼的無知孩子解釋,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代替好友默默地陪著小女孩走下去……
「戴克拉就拜託給你了。」
他永遠都忘不了最後一次看到基拉離去前的模樣,是那般神態自若,究竟那要狠心扔下多少的不捨和脆弱才能露出那樣的表情?怔怔地目送著幾個黑色西裝的人將基拉帶走,心中始終還是一片空白,至此之後就不曾看過好友再次出現了,彷彿就從人間蒸發一樣。
基拉到底去哪?他至始至終都不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也不敢隨便向人問起。
「我們先進屋內吧,叔叔有點累了……」
想著想著不由自主也眼紅鼻酸了起來,他連忙牽住小女孩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避免讓小戴克拉看到自己難過的模樣。
或許因為自己曾經失去過親人,所以他能理解相同的心情。
走到門口時阿斯蘭又忍不住回過頭去望雨中瞧上了一眼來,模糊的視線裡他看見一位身著藍布衫,撐著一把油紙傘的少女佇立在滂沱大雨中注視著自己。
那是一個被塵封在遙遠記憶裡的身影。
十歲,正是他家愁犯的正厲害的時候,寄人籬下的孩子總是渴望著真正的家,曾經一次是在五月—那個煙雨紛飛的時節中穿著一件薄衫往他天真地踏上了歸途,父親當時買的柿餅他一個也不敢動,只是放在布袋裡揣在懷中準備在路上用來充饑。
途中漫天飄雨,模糊的視線中盡是張大千的潑墨,遠方的天色正是灰濛濛的一片渾沌;雨,千絲萬掛打濕了衣裳,身子禁不起冷不由來地直打囉嗦起來;阿斯蘭沿著泥濘多窪的小徑走了好一陣子都沒人追上來,除了偶爾有幾聲蛙鳴在身後試圖要喚住他的腳步,走著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遠,一間矮小的廟宇慢慢出現在雨景中,待走近一看,匾額上題著「福德正神」四個大字。
廟裡只有擺放一座小小的神龕,龕上的土地公雕像表情相當和藹可親。小男孩面向著不會說話的神像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後終於不能自我地放聲大哭出來。
究竟當時是為了什麼原因任由自己的情緒發洩?阿斯蘭至今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但那時想哭的衝動感覺卻一直都忘不了,哪怕只是對著渺茫的老天爺哭訴……
哭了好一陣子後小男孩還是拖著濕答答的身軀進去了,倚著老舊的桌腳他坐下來要把眼淚拭乾,可是沾濕的袖子又怎能把淋濕的臉龐給擦乾呢?不過小男孩當時似乎沒注意到這個細節,只是猛力地想把淚珠連同情緒從臉上拭去。
隨著時間的推移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阿斯蘭的肚腹此刻開始唱起了「空城計」來;他連忙替懷裡的布袋鬆綁,但沒想到所有的柿餅全都被雨水給弄潮了;眼見如此,小男孩的心頭又是懊惱又是無奈,在掙扎了好一會兒後還是皺起眉頭拿起其中一塊開始啃了起來。
潤濕的食物幾乎沒什麼味道可言,唯一僅存的口感就是扎實——果肉沒有因為浸水而縮水。舉起如銅鈴般大的明眸朝四周望去,廟內兩盞微弱的燭火忽明忽滅,而外頭則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風雨並沒有要削弱的跡象,相反地,吵雜的雨聲竟把萬籟吞噬,頂上的答答巨響簡直要把整片屋頂給敲破,坐在屋頂下方小男孩這時是如坐針氈。
「不用怕……不用怕……」
不斷地,反覆地碎碎念著,被淋濕的身子因為著了涼而不自禁地發抖,額頭也逐漸有了加溫腫脹的感覺;沒多久他便難受地蜷縮倒在冷冰冰的硬地板上,四肢也酸到麻木沒有知覺了,頭枕在信徒用來擲筊的跪椅上,他覺得自己頭重腳輕……眼前的色調越來越淡,耳邊的響度也愈來愈小,最後在視線陷入黑暗的刹那一刻時,朦朧的畫面裡出現了一個撐傘的藍衣細妹站在門檻外。
那是他昏昏睡去時唯一記住的一個光影。
「薩拉叔叔?」
戴克拉瞬間冒出的一句話頓時打斷了方才所有浮出來的思緒,不像她父親講著一口叭唵含糊不清的湖南話,小女孩反而吐露著呢喃悅耳的吳音仰起一張帶著疑惑的稚嫩臉蛋問道。
無論是腔調或是面貌阿斯蘭幾乎都無法在女童的身上找到任何一點基拉的影子,她完完全全遺傳到拉克絲‧克萊因—她那位來自江蘇杭州的母親;他曾經見過拉克絲幾次面,平心而論的確是個溫柔淑賢的女性,不管是行為舉止。言辭應對或是家事廚藝都不失一位賢妻良母的資格,這不禁讓阿斯蘭有些許嫉妒基拉的福氣;但是命運總愛開人玩笑,在孩子出生三年後她就因為得肺癆過世,說起來也真是感觸良多……
雨,不斷下著,他無奈地笑笑,連忙牽住小女孩的手快步進入屋內。
一踏進屋內,男子就趕著全身濕答答的小丫頭去沖澡,隨後便走進廚房裡沏了壺熱茶用來暖暖身子;那是一壺清香散發的伏花茉莉茶,據說是江蘇頂級的茶種,阿斯蘭細細地嘗了一口,芬芳和著幾絲甘味纏繞在舌尖,雖然本身到底還是喜愛凍頂烏龍和鐵觀音的,但無可否認的是手中的這一小杯茶水還是緊緊抓住了他的味覺來。
記得開始學喝茶的時候是在淋過那場雨之後,第一次喝的就是凍頂烏龍。
「唔……」
再度睜開眼的時候仍舊還能聽見雨聲,只是聲響小了許多;花綠綠的厚褥子蓋在自己的身上,身上也換了另一件乾淨的衣物,週遭的光線雖說昏暗不明倒也還能讓他分辨出是一間廂房來。
沒錯,他的確又回到了原點,又被人給帶回來了。
緩緩坐起身來,阿斯蘭小心翼翼地離開了廂房,沿著狹長的走廊來到了伙房;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細碎的水聲伴隨著濃郁的香氣從室內傳了出來。
「是誰在裡面呢?」
就憑著這樣的想法小男孩好奇地伸長了脖子把頭向內探去,登時就看到一個人在裡頭沏茶,正是在雨夜裡看到的那位藍衫少女。
只看見她一頭金色的秀髮長至背心,白皙的肌膚宛如乳白色的磁面,少女動的模樣就像是弱柳扶風一般;阿斯蘭怔怔地看著,遲鈍的腦袋瓜一時之間都還沒有轉過神來。
「咦?你醒過來了,阿斯蘭?」
沒想到對方竟然注意到自己了,此刻那一個轉臉,一雙熟悉的琥珀色美眸就撞出接下來結結巴巴的回答來。
「卡嘉莉姊姊……?」
事實上也沒甚麼好尷尬的,但小男孩在說完之後就是忍不住紅起臉來。
「要喝點茶嗎?」
卡嘉莉倒也沒在意什麼,只是笑吟吟地遞了一杯小小的茶杯到阿斯蘭的面前來;阿斯蘭見了登時愣住了……他從來沒看過水是用這麼小的杯子裝的,在印象中他記得父親喝水時總是把茶水從鐵茶壺裡倒進一個大碗公內然後乎伊飲乾。
這水究竟要怎麼喝?阿斯蘭腦筋此刻是一片空白。
「你不喝嗎?」
「不……」
他一個緊張,咕嚕一聲把整杯茶給一口飲盡,快到連茶的味道是甜的還是苦的都不曉得;卡嘉莉看了臉上不禁露出不悅的神情,接下來就是一個拳頭狠狠地敲在小男孩的頭殼上。
「哪有人像你這樣喝茶的!你以為你在灌茶嗎?」
一聲加重音量的責備頓時嚇壞了阿斯蘭,震了一下身子後他便舉起一對無辜的眼仰望著面帶慍意的大姊姊;老實說除了知道自己正在恐慌以外,他連喝茶都喝的糊裡糊塗。
「對……對……對不起……」
愣了好一陣子以後小男孩終於支支吾吾地吐出幾個字來。
「你幹嘛道歉呀?」
櫻嘴高高噘起,,一對琥珀色的杏眼倒是睜的更大了,阿斯蘭看到那誇張的表情不由來把身子給蜷縮了起來。
「我.……我不知道.……」
的確,對一位完全沒進入狀況的小鬼頭來說,世俗是座令他不知所措的叢林。
一杯喝完之後男子又倒了兩杯熱呼呼的茉莉花茶放在桌几上,此刻小女孩也已經沖完舒服的澡換上乾爽的衣裳來到客廳來品茗。
小心翼翼地接過小杯子後啜了幾口,只嘗到那茶水裡甘由苦中化開,苦又自甘裡淡出,茉莉的淡淡清香久久不散,對未經世的小女孩來說這杯熱茶就只是一杯茉莉花茶而已。
她仰起小臉來看著倚在窗邊的大人,大人只是執著小杯愣愣地望著屋外的一片如煙如霧出神,杯口始終一滴都沒有沾;戴克拉不禁對大人如此糟蹋好茶的舉止感到納悶。
窗櫺外,淅瀝淅瀝嘩啦嘩啦滴滴答答蕭蕭瑟瑟……似傾吐,似低吟,似啜泣,無數個綿綿密密相互交織錯綜,一不小心壓醒了初夏的鄉愁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