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9/17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悅讀唐詩|杜甫《登高》簡析(下篇)

參、可以這樣讀   

詩聖杜甫最悲情的一首詩

〈登高〉寫於杜甫滯居夔州的第二個秋天,他登上高臺寫出所見江上秋色,抒發鬱積已久的情懷和旅思,非常悲憤蒼涼。通過寫景,烘托出他漂泊一生的悲情。杜甫用「風急天高猿嘯哀」領起全篇。秋風的淒急,江猿的哀鳴,林鳥的盤旋,都呈現秋氣之緊迫、強勁與肅殺。當時杜甫已經五十六歲,人生季節的秋意,已然來臨,不免使他心生憂懼。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還使用當時在近體詩較為罕用的「句中對」手法(「風急」對「天高」 ; 「渚清」對「沙白」),呈現一種對稱之美,讀來抑揚頓挫。首聯主要在描寫夔州秋景。其中「風急」描摹峽口之風強勁,遠眺平蕪,更覺天高。這樣的景象,使人感受到時光匆促,杜甫心中的塊壘,不免噴發而出!江猿的嘯聲,就更襯托詩人的哀傷…當杜甫由高處懷想遠方,林寒澗肅,洲渚冷落、鳥群盤旋都入眼簾時;此時杜甫心中興起的,應與建安詩人王粲〈登樓賦〉:「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及」同一悲愾。那種「匏瓜徒懸」、「井渫莫食」的「不遇之感」都如錐子刺入詩人心中。

杜甫站在高處懷想,於是看到「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在這樣極目遠眺中,集中表現了夔州秋天的氣候特徵。仰望山岳蒼茫、是蕭蕭而下的落葉、俯瞰遠方,是奔流而去的江水。詩人在蕭颯荒涼的實境中,與自己內在情懷結合起來,表現得開闊高遠,感發深厚。其中以「無邊」形容「落木」,擴大落葉飄零的聲勢,「蕭蕭下」雖是擬聲詞,卻更能強化葉落飄零的紛繁,以及來勢遒勁匆促,催逼著有限的生命加快消逝,當然,也涵蓋詩人短暫的一生。「不盡」形容江流之無可限量,以「滾滾來」誇張江水的不可抑扼。與上聯互相映襯,傳達出韶光易逝,壯志未酬的悲哀。詩中兩次使用疊字,使聲調更加鏗鏘,氣勢更為磅礡。

接著,作為頸聯的名句:「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抒發的是長期漂泊、年老多病的愁苦心境。就空間而言:「萬里悲秋常作客」,已概括詩人一生經歷; 從時間來說:「百年多病獨登臺」,又傳神表述杜甫已然老邁多病,伶仃孤苦,自然興起悲秋的情緒。這兩句點出全詩主旨,將內心深處的悲涼,都凝聚在精美的對句中。頸聯的「萬里」、「百年」,實與頷聯的「無邊」、「不盡」相照應,詩人的羈旅情懷、孤獨之感,正如那落葉和江水,落之不盡、驅之不絕。杜甫以衰病之年、懷著沉痛的心登高望遠,於是孤獨與病苦凝聚一起,更加感動人心。

尾聯的「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也以對偶句作結。杜甫感嘆備嚐時世之艱難,白髮徒增 ; 更不幸的是潦倒愈增,又疾病纏身,為照護病體已中斷飲酒。「艱難苦恨」,既寫自身的困境,也兼指社稷民生的凋敝。詩人感時憂國的情懷躍然紙上。至此,不難看到杜甫已把蕭颯的秋景和複雜的感情,巧妙融合成一個既富於變化又和諧統一的藝術體。

晚節漸於詩律細

杜甫在夔州大量使用七律書寫時事、寄託感慨。他自己說道:「晚節漸於詩律細」,他的七律在藝術技巧方面的確有極高的造詣,無論是謀篇構句,措意鍊字,都能匠心獨運,不同凡響。尤其〈登高〉全詩八句都使用對偶,在精密的對仗及嚴格的聲律約束下,仍能營造流暢的氣勢,實屬不易。無論是篇章構造、或字句修辭,都有高度創意,因而被胡應麟推尊為「古今七言律第一」

夔州七律之優勝,後人的確很難追攀。杜甫不僅大量寫作單篇七律,還創發新的組合方式。比方說〈秋興〉八首、〈詠懷古跡〉五首,這些大型組詩分開各篇可以獨立成詩,集合起來又渾成一體。堪稱古今七律組詩的典範。再者,七律最初是為應制而發展,格律嚴格,佳作不多,而且內容單調,缺乏個性。到了杜甫筆下,變為可以抒情、可以敘事、可以說理,從大自然到個人際遇都可連繫,從形式到內容都有創變,不僅獨步有唐,堪稱橫絕千古。

再論其句法,杜甫夔州詩以突破傳統,用感覺去組織詩句,措辭不僅精煉,而且未必遵守既有的語法規範。歷代的詩人,無不從杜詩獲得啟迪。杜甫自稱「晚節漸於詩律細」、「新詩改罷復長吟」,其七律作品造語奇警,是自覺的發揮創意。既遵守舊規範,也能獨闢蹊徑。論境界可大可小,能實能虛,猶如行雲流水,可謂已臻化境。

從「神聖的高處」遙望

杜甫自從決心棄官,曾兩度大量寫作登高詩。第一波是自秦(陝西)入蜀(四川)途中,杜甫從秦州出發到同谷、再從同谷翻山越嶺到成都府,沿途至少有二十多首涉及「登高覽望」題旨(如杜甫在〈鐵堂峽〉描述險絕的山勢)。另一波高峰就是出川滯居夔州這不到兩年間,也寫下大量的登高詩(名篇如〈白帝城最高樓〉、〈秋興〉八首)。

杜甫自從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詩〉起,就已習於在「神聖的高處」遙望長安城區,對朝廷公義不彰、是非不明、清濁難分發出深沈的感喟。也就是說,杜甫一旦置身高處、發而為詩,常常會吐露出一種憂國憂民的情懷。對於一個儒家詩人來說,這就是「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的潛意識:這種潛意識會在杜甫登高覽望時自然流露出來。比方說〈登高〉一詩的「艱難苦恨繁雙鬢」,杜甫講的「艱難」不僅是生活的艱難,更是「時局的艱難」。「苦恨」之「苦」,表白的是無法改善生活之苦;「苦恨」之「恨」也是一種對朝廷、對國家獻策無門的遺憾。

杜甫漂泊西南多年,出峽北歸是杜甫的宿願。安史之亂結束後,唐代社會仍然動亂未止停,兩年後杜甫離開成都順江而下,準備出峽,卻因生病難以遠行。加上朝廷對他早已棄置不顧,已無法回到長安 ; 故都洛陽又遭到戰亂破壞,並未恢復社會秩序,所以洛陽也回不去,只能滯居在夔州,度過一年十個月的艱苦生活。這是杜甫晚年最大的悲情。

杜甫不甘於陷落在這種小我的悲情之中,他胸懷大志,憂國憂民,在夔州期間,認真解決家人的生計,載生活初步安定,便傾全力掀起他一生創作的高潮。杜甫經歷過「開元全盛日」,又目賭安史之亂全部過程,此時朝廷腐敗更甚,他對於朝政的疑慮更為深重、對於百姓命運之關懷更為加增。於是他效法庾信「暮年詩賦動江關」,以最嚴謹的態度,最強韌的毅力創作詩歌。在夔州除了繼續批判現實,還進行全面的回憶與總結,盛唐三朝的事蹟,都匯聚在夔州詩中。

肆、再做點補充:古典文學中的「悲秋」傳統 

    杜甫的〈登高〉還觸及中國文學「文士悲秋」的傳統。中國古典詩從《詩經》起就有:「秋日淒淒,百卉具腓(草木枯萎)」的感嘆。歷經屈原:「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的政治哀愁、宋玉:「悲哉 ! 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的個人哀傷;敏感的文人每當一年將盡,草木搖落變衰時,都會產生時光易逝、貧士失職、一事無成的感慨。

    生命的搖落的悲哀,是有靈之人的共同情感。歷代詩人不乏以秋思、秋興、秋懷、秋望、秋寄、秋詠、秋悲、秋歎為題之作「新詩改罷復長吟」,其七律造語特別。所不同的是杜甫〈登高〉的題目並無「秋」字,細細品味全詩內容,卻與「文士悲秋」傳統一脈相承。

杜甫的悲秋情懷也許與其他的人並無不同,可是在「生命的高度」與「詩境的深度」卻有明顯差異。夔州的山水雄奇險峻,大大牽動杜甫的心思,儘管長期飄零、衰病相繼,杜甫經世濟民之志並未稍減,因此杜甫的夔州詩,在在寄寓著感時傷事的情懷,與時代脈動相呼應。因此由「撫今追昔」、到「登高覽望」,到「登高能賦」成為杜甫一生的「隱喻」。詳觀〈登高〉一首,我們可以肯定杜甫在吐露悲情之際,必已定意要超越悲情,將畢生詩歌創作的本領展現出來。猶如春蠶吐絲,至死方休。(下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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