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8|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好好說再見》

    當決定要離開現職之前,我的職涯教練Terence給我出了一項作業。和伯樂老闆留給我的assignment截然不同,Terence叮囑我,把對新職的焦慮與不安,暫且放在一邊,「之後的事情之後再來煩惱,現在,請妳練習好好跟目前的公司Say Goodbye。」


    透過視訊,我一連點了好幾個頭,會的、會的。

    Terence又跟我強調了一次,「要把妳的Goodbye list寫下來呦,用妳覺得合適、而且喜歡的方式,跟清單上的人,好好道別。」


    這,一開始的確讓我有點卻步。我是不折不扣的內向型人格,光想到在職這些年,合作與交手的同事和廠商何其多,很懷疑自己真有這麼多精力與之互道珍重嗎?


    再者,我的自卑人格又嚴重發作,感覺自己這些年也沒做甚麼了不起的建樹,何必大費周折、拿離職來詔告天下呢?


    Terence果然很瞭解我,「Say Goodbye,不只是為了妳自己喔!想想這些跟妳共事了一段時間的同事,有些甚至跟妳成為朋友,他們值得一個慎重的告別。妳越真誠地處理這個離別,大家越能盡快從離別的情緒中穿越,及早move on、開始新旅程。」


    歐,我從來沒有從這個觀點思考過。我覺得,離職是很個人的選擇,尤其我所身處的職場,高壓與緊繃已成常慣,走得安靜且低調一點,起碼可以降低對團隊的心理衝擊,也算是一種知所進退的禮節吧。


    不過,現在我得承認,每一次讓我走得安靜且低調的工作,其中所遭逢的委屈和憤怒,在我心裡,一點也稱不上安靜低調。與其說,我想表達進退有據的大人態度,其實只是想藉由一反常態的淡漠及不在乎,暗自希望有人能看出心裡受傷的小孩在哭。


    可誰也沒看到,就算看到了,誰也不會真的在乎。如今我總算明白,回應與照顧內在小孩,是自己的責任,向外乞討,無異緣木求魚、天真過度。


    Terence的作業,深深牽引出我在職涯上的未竟之課:告別,真的是個人的選擇,自己要完全清楚做出選擇的真因是甚麼,並學會對這個選擇負責。而不要將之視為對人事或環境的報復與遷怒。

    這層覺察,成為近二十年來,我面對離職的最大心理轉折。坦白說,離開一份工作的原因,一定有很多,當中不參雜任何負面情緒,著實不易,特別越到職涯後期,不滿和不平,越容易呈等比級數累積。


    過去,我任由負面情緒淹沒了告別的真因,自然也沒有太多心思好好告別。嘴巴上說好聚好散,用的卻是一刀兩斷的決絕身段。如此心態,以至於我遇上再難得的好手奇才、菩薩心腸,總難江湖再見;於是這數十年來,我老覺得自己在同樣萬劫不復的江湖中打轉。


    既然四十歲以後才圓夢的外商職場,是我真心所愛的情義武林,無論比試、闖蕩的過程中發生過甚麼,都不改其在我心中的光環與意義,我決定遵從Terence的建議,從擬定告別名單開始,展開為期一個多月的告別計畫。


    當時並不知道,這個告別計畫,執行起來耗時、費力,是我人生自減肥成功以來,每天吃最多餐數的一段時期。就連說過的話、流過的淚,好像都比自己結婚典禮、孩子請滿月酒那幾天還要來得飽滿和澎派。


    我自然也沒有料到,告別計畫最大的受益者,不是老闆、同事、戰友,而是我自己。


    因為,告別的基礎,是發自內心的感恩,我在每一個告別名單的旁邊,都記錄下自己最想要感謝對方的事蹟。有些對方視為舉手之勞、易如反掌的小忙,於我都有山高海深、起死回生的恩情。


    就像,我初來乍到,財務系統一竅不通,沒有財務同事手把手的教學,幼稚園數學等級的我,是不可能熬過博士班的數字煉獄。


    也像,組織轉換後,我感覺舉目無親,在首次海外差旅會議上,差點溺斃在臉盲症加上社交恐懼的心靈海嘯裡,是泰國同事擠眉弄眼、向我現學現賣剛學沒多久的國語,化解我羞於破冰的恐懼。


    還有,無數次我陷入自我懷疑的低潮,花了比別人更長的時間,盡做些我以為芝麻綠豆的蠅頭小事,總有熟悉的、甚或陌生的同事私下來告訴我,You’re the best, we really enjoy it。


    我以在職身分出書,公司無條件支持,一點也不疑心我吃裡扒外;同事來我的簽書會,忙裡忙外地招呼,最早來、最晚走。又四處替我巡店,看見哪裡疑似庫存多了,便自掏腰包去下訂。

    這些那些,太多太多的情份與扶持,如果不是因為好好告別,恐怕就這麼被我安靜且低調地記著,然後再次與他們失散於江湖。


    人生難得,人情更難得,我不想再輕易錯失曾經胼手拚搏的肩頭,飯足耳酣以後,我不只說,我們保持聯絡。而拿出包包裡手機,直接建立最方便聯繫的社群網絡。


    以及,最最珍貴的,莫過於在告別過程裡,我聽到了最動人的肯定與回饋,一點一滴讓我記起,自己本是一個無畏於初始艱困,深諳苦裡回甘的人。


    當初和伯樂老闆一起面試我的人資大主管,說起第一次和我共事的經驗。其實那只是一樁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替她順手調整了總部文稿的中譯,她一直記在心裡:「看到以後,我的手都在發抖,立刻跑去跟CEO說,這簡直就是藝術收藏品啊,Landy翻得真好,既優美,又通順,沒有一個字是贅字。」


    我笑了。想起那篇文稿,也想起當年那個熱情、無懼、對任何事都認真到有點雞婆、犯了投射者大忌的自己。那也是我最喜歡、最懷念的自己。沒想到透過告別,竟然能再栩栩如生地與之重逢。


    臨別之際,人資大主管拍拍我的手,就像叮嚀我出門要記得帶傘那般輕鬆:「出去闖闖,好人才都是時常流動、身經百戰的,我相信,妳一定做得到。」


    是啊,我一定做得到。六年前,我在職涯自信心全失的時候,來到這裡,度過許多當時打落牙齒和血吞,現下卻已覺得區區小事、何足掛齒的磨難,我該停止對未來的憂心和焦慮,相信自己能善用這裡習得的智慧與技巧,重新投入進階升級的戰役。


    然後,帶著這裡賜予我的善意與美好,試圖讓更多人相信,即使是江湖,仍存有善意與美好。


    謝謝Terence的作業,我不能說我寫得很好,但這次我不再繳白卷了。逐漸成為一個知道為何告別、又懂得如何告別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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