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1/20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暫時停止凝視

雖然高等教育裡的人文科系越來越邊緣化,但它們仍然負責了大多數國家的社會關懷與意識宣導。人文學科還是努力訓練著一批批帶有社會批判意識、目光敏銳的年輕人。舉例來說,英文系培養出來的學生非常能夠理解女性與性剝削、原住民與被殖民者、LGBTQA+與異性戀價值觀的他者,以及黑人與社會底層之間的連結。然而,這樣的訓練其實是一把雙面刃,特別是在「社會正義戰士」(Social Justice Warrior) 一詞的意義大致在十年前開始變調之後。 SJW 們招來謾罵與訕笑,因為其追求的正義似乎不太在乎歷史脈絡與背景了,反而要求快速直接的符號與形象翻轉。這就是黑皮膚的小美人魚、夏洛特皇后 (英王喬治三世的妻子)、克麗歐佩脫拉會一個接一個出現在螢幕上的基本原因。

隨著 SJW 們的怒吼,「政治正確」失去了其應有光環,對於社會與歷史正義的訴求也變得浮躁與廉價。政治正確確實讓人變得敏感,所以沒有一點種族、性別、階級意識的政治人物或知識分子很容易被公眾視為小丑,而人們的日常言論裡也需要穿插一點 hasgtag 式的標籤口號作為包裝,如 girlpower 或 BLM,否則容易招來攻擊。玩笑不是不可以開,但是誰開了這種玩笑,又在什麼場合與情境,變得無比重要。一流的藝術家與作者深諳此道,懂得在不碰觸紅線的範圍內反轉這種荒謬的正義,例如美國劇作家賈姬希布里斯德魯里 (Jackie Sibblies Drury) 在2018年的劇本《美景》(Fairview) 裡做出的完美示範。

《美景》有著傳統戲劇的三幕劇結構,也十分聰穎地使用打破第四道牆、後設等現代劇場元素,深化了劇本意圖傳達的社會批判。第一幕的故事十分簡單,一個中產階級黑人家庭在為祖母的生日派對做準備。觀眾看到的是情境喜劇裡常出現的典型角色,如神經兮兮又控制慾強的媽媽、隨興又有點糊塗的爸爸、青春期後期的女兒等。第二幕的背景是第一幕的重複,焦點卻放在正在觀看第一幕演出的四個白人觀眾。這些男男女女用一種輕挑的態度,邊看戲邊討論如果自己可以選擇,想要當什麼種族的人 (“but if you could choose to be a different race, what race would you be?”)。第三幕的故事接著第一幕,生日晚宴開始了,但第二幕的四個白人此時變成黑人家族中的其他四個親友,穿著他們想像出來的黑人服飾,操著他們以為的黑人口音,介入這個家庭的生活,恣意竄改這些家族成員的故事,劇情因此失控,衝突也接二連三地爆發。家裡準備上大學的女兒察覺不對勁,以一段長獨白跳出來和觀眾說話,要求觀眾思考其中的合理性。

《美景》用一個荒唐得明顯的喜劇問出嚴肅的問題:不同種族之間的經驗是否可以互換?又有誰能夠詮釋這樣的經驗?正如某些觀眾會對於黑人飾演白人神話與歷史裡的真實角色感到困惑不解,《美景》裡的年輕學生 Keisha 也對於黑人家族出現具有血緣關係的白人成員感到不舒服。可怕的是,Keisha 的上一代直到自己的故事被任意改動才發現問題,就好像黑人們都太習慣自己的生命故事被他人解釋。在這種習慣成自然態度之下,黑人當然應該聽饒舌樂,應該喝啤酒而不是紅酒,黑人男性一定會得到性病,黑人女性則都是未婚媽媽。Keisha 在劇末挑戰那些自以為理解黑人的生命經驗,假設黑人一定有創傷,卻僅僅將刻板印象粗暴地強加在他們身上的白人演員/觀眾:

Could I say,

Come up here folks who identify as white,

you know who you are.

You can choose to come up here

to where I’ve always been, where my family has always been.

真正走上舞台的白人觀眾有機會暫時收斂自己的白人凝視,檢視自己的凝視造成多少事實的扭曲,也體驗成為被凝視的客體是什麼感覺。

但白人凝視真的是可以被消除的嗎?薩拉米沙蒂勒 (Salamishah Tillet) 和傑西格林 (Jesse Green) 在《紐約時報》上的對談抱持著耐人尋味的態度。蒂勒 (似乎有點樂觀地) 認為走上舞台的白人觀眾可以被 「除罪」,因為被公眾凝視的時候,力量是被剝奪的。格林則提出了各種族觀眾間的生命經驗不對稱的疑慮。我們不禁要思考,白人的除罪是否只能暫時發生在舞台上?而正因為種族間不對稱的生命經驗是普遍事實,對話的可能性是否存在?暫時停止凝視,之後呢?這種疑慮放在性別、階級、宗教、政治意識形態等依然成立。網路是個好例子:人們在網路上意識到彼此的差異性,但理解與對話沒有出現,分岐仍存在。

正因為白人的凝視無所不在又難以根除,第二幕的四個角色討論的話題變得如此沒有意義。不管「想當什麼種族」這個問題會引來何種回答,最終都是白人想像出來形象,其答案完全沒有說服力,只是符號與刻板印象的拼貼。矛盾的是,這些白人角色乍看之下都有種族平權意識:

I thought you said race is a construct.

It is.

So.

So just because it’s a construct doesn’t mean that it isn’t real, like that’s not.

種族確實是一種建構,但是否正因為它是建構,其中就完全沒有真實的成分? 又是否因為它是建構,他人便可以無止盡地添加概念?在《美景》眾多的觀劇體驗裡,這些問題想必會讓認真進入劇情的觀眾坐立安。

如大部分劇評所言,《美景》是一部非常難以討論的劇本,幾乎沒有人能在不暴雷的情況之下談論這部作品。同時,戲劇帶來的衝擊與震撼感可能很難存留到第二次,甚至第三次觀看。德魯里利用《美景》反轉了許多概念,也跟一流的文學作品一樣,丟出許多難以回答的問題。如此看來, 2019 年的普立茲戲劇獎的肯定只是最肉眼可見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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