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與不知道自己活著,二者有多大區別?自我在生物進化過程中,有好處嗎?
「你們有眼,但你們不看。」——拿撒勒的耶穌
「嘗試碰觸過去不實際。它只是一場夢。」 ——泰德·邦迪
彼得·瓦茨(Peter Watts)是加拿大科幻作家和海洋生物學家,以對哲學、科學和心理學議題的深刻探討聞名。他擁有海洋哺乳動物的博士學位,早期專注於研究海豚行為。其後,他將對生物與生態的關注化為科幻創作。他的作品往往以科學精確性和極具挑戰性的哲學觀點,成為深思材料。他的作品探討人類意識、倫理、科技和宇宙的未知。代表作包括《盲視》和《回聲》(Echopraxia),這兩部作品徹底改變了人們對於意識與智慧的傳統認知。
《盲視》是文學和科學的交集上所達到的巔峰,贏得了廣泛讚譽。獲得雨果獎,也曾榮獲西奧多·斯特金紀念獎和坎貝爾紀念獎。
想像你已經看過這本書。想像你的體內空無一物,沒有一個你習以為常,用來承載精神與體驗的基礎載體,你是一坨打結的意識線圈。你每條線的源頭都在別處。你從來不用過去式描述事情,那些人類捕獲你,逼你在房間內指認自己……在鏡子中你看不到自己。那麼,你是什麼?
故事在不遠的未來,人類已進一步發展科技,包括生物改造和人工智能甚至考古出了吸血鬼這個物種的基因。那時一個叫基頓男孩遭逢意外,動手術切掉了一半的大腦而免於一死,但他成了一個「哲學殭屍」。
然後地球上空出現一系列奇怪的監控信號,被稱為「螢火蟲」。為了調查這些信號的來源,人類派遣了一艘宇宙飛船—「忒修斯號」(Theseus),前往柯伊伯帶的天體——「羅夏」(Rorschach),摸清楚與我們主動接觸的文明對象。
飛船載著基頓與一眾改造的犧牲品接觸了羅夏,那是一個顯示出外星智慧特徵的巨大結構。隨著探險隊的接觸,他們發現羅夏如同漂浮的大腦,它不是個星體,是一群關涉性神經元,外型像耶穌頭上的荊棘皇冠。他們甚至捕獲了兩隻「攀爬者(Scramblers)。
這些外星生物的行為方式完全異於人類。他們有極高的智慧,唯獨無法在「存有問題」上正確的知道自己存在——他們沒有「意識」。
作者便藉此引出一個核心問題:意識是否真的是智慧的必要條件?
介紹至此,已不難發現這故事的主題。特修斯之船是古希臘哲學中的一個著名思想實驗,起源於普魯塔克的記載,後被多位哲學家引用。實驗的核心問題是關於身份與變化:一艘船的每個木板都被逐一更換,那麼所有木板都換掉後,這船還是原來的船嗎?這一典故象徵了《盲視》中許多核心問題,特別是個體在意識和物質改造中的連續性。忒修斯號作為一艘承載著生物改造人員的太空船,無疑探討著「物質—本體」的關係。此外,故事中的角色自身是否因技術改造而喪失原有的「自我」,也與這典故對應。
本書便是這樣:一本血肉講述給機器的回憶錄。
一個講給「自己」聽的故事,因為沒有旁人對它感興趣。它通過卡律布狄斯這樣的兩難問題去回答經典的「何為自我?」而作者的回答極其冰冷。
智力和意識不必然相關,「自我」是生物進化的過渡產物,是大腦用來平衡算力資源不足時拿來平衡、止損的方法。
羅夏圖(Rorschach Test)最初是一種心理測驗工具,由瑞士心理學家赫爾曼·羅夏(Hermann Rorschach)於1921年設計。測驗通過讓受試者觀察並解釋一系列對稱的墨跡圖案,來揭示他們的潛意識想法、情緒和人格特徵。在心理學中,羅夏圖是投射測驗的一種,強調受試者如何從模糊或無特定意義的刺激中賦予意義。其理論基礎是,觀察者的解釋過程實際上反映了內心世界。
在《盲視》中,作者將外星文明命名為「羅夏」,隱喻人類面對未知事物時的認知偏差和投射行為。羅夏的形態並非單一實體,更像蜂巢智慧的象徵。讀者和故事中的角色如同面對墨跡圖般,試圖賦予「羅夏」以意義,卻面臨誤解與挫敗。
這一命名還與「中文房間」思想實驗形成聯繫。中文房間這個思想實驗探討了機器是否能真正理解語言。就如同羅夏圖在心理測驗中反映潛意識一樣,故事中的羅夏是一面投射人類意識極限的鏡子。正如中文房間的運作僅靠符號操作,而無法真正「理解」。
故事探討的不只是科幻設定,也包還象徵性的盲視。下圖的拓樸界面是生物表徵的最終型態,微笑太耗能了,情緒的拓樸HUD便替代了主觀表達。
「盲視」是真實的病例。失明患者在未意識到的情況下能準確地感知周圍物體的位置。這一現象最早由神經科學家勞倫斯·威瑟爾(Lawrence Weiskrantz)研究提出。他觀察到,一些視皮層受損的患者雖然失去了視覺感知能力,但能在無法意識到的情況下正確避開障礙物或指出光源的方向,這揭示了意識與感知的分離。這類案例顯示,人類的大腦有不同於主觀意識的機制,可以進行無意識的信息處理,挑戰了傳統意識主導一切行為的觀點。
書中多次探討傳上的「制度」與地球的發展,透過個角色的敘事也探討群眾對資本與政治信仰的稟賦效應。
主角對女友的態度表現出一種刻意的冷漠,他以計算式的互動拒絕了彼此,他真的如他所陳述的那樣客觀嗎?或者,這是另一半大腦的「副作用」?相反的,他的女友抱著對愛情的希望愛上席瑞這樣的綜合家,在分析言詞的鋒刃間遍體鱗傷,也盲了。
這有點像是文學理論中的「自願擱置不信」( Willing Suspension of Disbelief )現象。這是文學理論中的著名概念,由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科勒律治提出。該理論指出我們在閱讀作品時,會暫時接受非現實元素(奇幻、科幻或超自然現象),以便投入享受敘事。讀這本書的我們也會慢慢忽略作者在梳理的位置,他如何利用語言與結構來反映我們自身的盲點,甚至在結局直接質白宣稱沒有什麼叫做「可靠的敘事」。
來到了本書著重探討的一種——「我執」。
很難模擬,所以我們來看看「奈克方塊」(Necker cube)帶給我們的啟發。
這種方塊你一定看過,但你通常只能一次專注處理一面:將它看作一個外凸立體 ( truth A ) 或一個凹陷立體(truth B)。這二分的無奈無能就是「自我」。
視覺衝突怎麼就是自我了?其實並不是衝突本身,而是我們只能以「或」的邏輯去看待現實,「自我」總在往選定的另一面閃躲。
現在想像另一種存在狀況。想象你是攀爬者。想象你擁有智力,但卻從不領悟;你有目標,卻對其毫無覺知。你渾身充滿物種延續的生存策略,狡黠、靈活,甚至先進——卻沒有其他方式來監督它。想,卻意識不到任何東西。你想象得出這樣的存在嗎?
其實真的有這樣的生存狀態,我們想想生物組織的佈局。很多生物不使用基因,向日葵之所以是那種形態,純粹是由於物理上的屈曲應力。自然界到處可見斐波那契數列和黃金分割,這些都不是由基因編碼決定的,只不過是力學交互作用。
作者彼得沃茨是生物學博士,不只是這本小說的選題對應專業,連行文風格都一再顯現他能將無機物以有機生物的眼光描寫、對待,對我而言這是個很可怕的框架與內容掌握能力,可說這本書如同一個怪異精密的生物。書中雖然提出盲視病症,但是更深入地往科塔爾症候群(Cotard's Syndrome)探討了,也許這並非「疾病」。作者就故事中的攀爬者在實驗中表現出的高智慧,直接質疑眾生靈。生存不需要感覺活著。
科塔爾氏妄想、虛無幻想症候群、行屍症候群(Walking Corpse Syndrome)、活死人症候群,是一種罕見的精神妄想症,患者雖然意識清楚,但是認定自己已經死亡、不存在,只有精神存在。1880年,由法國神經學家科塔爾(英語:Jules Cotard)首次提出,於一場講學中稱這病為「負面譫妄」(negation delirium),此後以他的名字來命名此症。作者的挑戰和早先分享的史坦尼斯瓦夫萊姆有相同的反人類寫作,他們都挑戰人類本身的基底——認為「自我」是一切智慧的根基。
第二章作者用「想象你是席瑞·基頓」把第一人稱的敘事改成了第二人稱,這個形式也是一種心裡「隔離」的手段,與盲視概念本身相關。談到創作本身的話還有一個關於特修斯之船(Theseus)的聯想,也有許多人稱它為 Thesis 這個字同時意為「論文」,如同作者本身就將這整本書作為特修斯的敘事,暗示閱讀體驗與本質。承接這樣的聯想,說故事的敘事者真的還是基頓嗎?
其實我願盲目相信,這個席瑞.基頓過得還好。
P.S. 文章開始處放上的是俄國3D藝術家 Danil Krivoruchko 和他的夥伴一起製作的《盲視》視覺短片,如果你對小說有興趣但無法簡單建立視覺印象,可以看看他們與作者討論過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