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從英國文學與歷史脈絡解讀本片,恐怕難以領略導演艾格斯(Robert Eggers)的精心巧思。乍看之下,電影敘事主軸大致遵循 1922 年穆瑙(F. W. Murnau)版本,但實則擴寫了史托克(Bram Stoker)1897 年原著小說《德古拉》(Dracula)中被邊緣化的元素,並藉此對小說的性別政治提出批判。
最明顯的是女主角艾倫(Ellen Hutter,原著中名為 Mina Harker)的歇斯底里症。
歇斯底里症一詞源自古希臘語的「子宮」(hystera)。古代醫學認為,此疾病源自子宮的異常移動,而子宮在體內遊走的目的為尋求精液。為了使子宮返回正確位置,當時醫生採用了陰道薰蒸、鴉片酊、膏劑和放血等方法,甚至由醫師或助產士進行的「生殖器按摩」與卵巢切除術。婚姻、性交和懷孕被視為矯治不安定子宮的終極療法,電影中西弗斯醫生(Sievers)用來矯治艾倫的手段隱含的性別偏見可見一斑,也暗示只有在異性戀生殖的婚家制度中,女性才能維持身心健全。
《吸血鬼:諾斯費拉圖》劇照/環球影業 提供
維多利亞社會視純潔女性為典範,推崇「家中天使」(The Angel in the House)之理想,認為女人必須成為妻子、母親與家庭守護者。亦普遍相信女性情感豐富、依賴性強,因此更易罹患疾病。當時的中產階級女性受限於「賢妻良母」的角色,依賴丈夫與父親,缺乏權力與獨立性,導致抑鬱、焦慮與壓力普遍存在。歇斯底里症表現為神經質、怪異且不穩定的行為,但當時醫學界無法給出科學解釋,儘管不少男性也可能罹患此症,但將其歸因於女性天性既符合普世價值,也鞏固了精神醫學的專業權威。
到了十九世紀後半葉,歇斯底里的案例數量達到高峰。醫學理論把焦點從「飢餓的子宮」轉向女性與生俱來的「脆弱神經系統」。當時認為女性較男性天生更體弱多病且易受環境影響,因此自慰、女同性戀或雙性戀傾向跟閱讀小說等偏離道德正軌的行為都可能引發情色幻想和歇斯底里,症狀包括誘惑他人、癲癇、癱瘓和各種非理性行為。在漸趨道德化的醫療論述下,歇斯底里症自此與異常性行為和女性情慾緊密相關。片中艾倫的症狀被男性醫師詮釋為「(生殖器官的)過度充血」,並判定睡眠時需要穿著馬甲以自我保護等診斷,過程中的監視、檢驗與馴化女體,都指向父系醫療制度對女性情慾的箝制和管束。
《吸血鬼:諾斯費拉圖》劇照/環球影業 提供
在當時的醫療論述中,法國神經學家夏科(Jean-Martin Charcot)對歇斯底里症的研究影響甚鉅。他認為歇斯底里症根源在於患者經歷的創傷,也在神經系統中留下了痕跡。夏科觀察到,歇斯底里症狀通常在創傷事件發生後的數日內出現,他透過催眠誘發並展演患者的發作,讓學生觀察症狀。此前,催眠術因與神秘主義掛鉤而遭科學界否定,許多歇斯底里患者宣稱身體某些部位感覺麻木,在清醒狀態下,即使被尖銳物體刺戳也無法感知疼痛。片中弗朗茨教授(Franz,原著中名為 Van Helsing)以針扎艾倫手掌的場景便可追溯到該時期的診療方式。
艾倫描述從未有人像奧洛克伯爵(Count Orlok,即德古拉)「讓自己如此快樂」,加上宛如惡魔附身的歇斯底里症狀發作場景,呻吟痙攣等外在表徵近似性高潮,種種跡象皆讓人聯想到狂喜(ecstasy)。狂喜被視為一種類似夢遊的僵直性昏迷,十九世紀物質主義派醫師如夏科將其歸類為屬於癔症的病理性症狀,而非超自然現象。電影裡這些症狀首次發作是在艾倫與伯爵首度相遇後,也暗示兩人的情慾關係成為日後艾倫揮之不去的創傷,女性情慾的怪物性與邪惡神秘力量的連結在此進一步被強化。
《吸血鬼:諾斯費拉圖》劇照/環球影業 提供
有趣的是,原著中西弗斯醫生的角色面對被吸血鬼控制、失心喪志的病患苦思對策,獲得的結論卻是現有科學知識不足,只能仰賴更高層次的理性思維解決。換言之,小說裡吸血鬼的感染與情慾只能以父系律法知識箝制消滅,但在《諾斯費拉圖》裡醫學象徵的科學理性卻顯得蒼白無力:在弗朗茲介入之前,艾倫持續被診斷為歇斯底里症患者。但研究神秘學的弗朗茨教授認為艾倫身上的癥狀並非精神醫學的病例,而是惡魔附身的現象。艾倫在床上劇烈翻騰、將身體弓起呈現倒 U 形姿勢(參考下圖)便是夏科讓醫院患者在觀眾前展示病症發作的同一姿勢,亦為當時將女性診斷為瘋狂的科學證據(註1)。然而,新版電影的分歧點在於西弗斯醫生實際上診斷錯誤,艾倫並非患有醫學上的疾病,而是確實遭遇了邪靈侵擾。
此外,小說將女性建構為被動、孱弱多病且受限於諸多規訓的客體位置;女性受害者的男性伴侶則以英勇、健朗、剛毅、睿智之姿登場。反觀片中篤定信奉科學理性的弗里德里希(Friedrich Harding)最終因感染瘟疫與喪妻抑鬱而亡;湯瑪斯(Thomas Hutter,原著中為男主角 Jonathan Harker)在前往伯爵古堡後不但毫無作為、更在自白和伯爵簽約後暴露軟弱無能的一面。附魔發作前,艾倫斥責湯瑪斯從不傾聽她的想法、質疑他為了追求功名利祿付出高昂代價,也暗喻原著男性角色亟欲獵殺象徵異邦人的奧洛克,這種殖民式帝國主義(註2)的野心才是讓全城籠罩於鼠疫陰影下的主因。
電影中艾倫一直被視為異類。她與超自然世界的聯繫,被簡化為女性歇斯底里或精神不穩定的表現。作為一名膝下無子、熱愛貓咪的女性,艾倫並不符合當時社會對女性的主流期待。雖然她對丈夫懷有深厚而熾熱的愛,但她也從黑暗慾望中找到慰藉,並因此感到內疚。然而她比周圍的眾男人更早察覺危險的根源,並發現了消滅奧洛克的關鍵方法。最終艾倫選擇承擔責任,並自願為此做出犧牲。
《吸血鬼:諾斯費拉圖》劇照/環球影業 提供
相較於原著中角色重要的凡赫辛,新版電影中被淡化的弗朗茨教授因其不合時宜的信念被學術界驅逐。教授與艾倫兩人皆對貓咪特別鍾愛,考量到貓在西方歷史常被視為「女巫的親信魔寵」、與遭控為女巫的異端份子有密切關聯,兩人因背負汙名而建立的連結,象徵同為社會邊緣人的親緣性。
與 1979 年荷索(Werner Herzog)版本相似的是,這部電影最終勾勒出一個以女性為主體的翻案故事。凡赫辛在原著中奠定的知識英雄角色到新版電影已不復見,原先由男性推動敘事的主導位置讓渡給真正的救世主:捨身結束末日的女主角艾倫。據此,艾格斯對原著小說的改編不僅重探女性歇斯底里的歷史,也以陰性的反英雄敘事批判了前作的性別政治。
如同劇終前教授對艾倫說的:「在異教時代,妳可能是伊希斯女神的偉大祭司。在這個詭奇而現代的世界,妳存在的使命遠不只如此,妳是眾人的救贖。」
(In heathen times, you might have been a great priestess of Isis. Yet in this strange and modern world, your purpose is of greater worth. You are our salvation.)
《吸血鬼:諾斯費拉圖》劇照/環球影業 提供
註解1:在巴黎的硝石庫慈善醫院(La Salpêtrière),夏科的歇斯底里劇場招致不少批評。該醫院收容大量被社會遺棄的女性,包括乞丐、妓女和精神病患者;夏科透過攝影記錄許多女性病患的異常表情與扭曲姿態。部分批評者指出,他的研究過度聚焦於歇斯底里症的外顯特徵,加上他以視覺方式呈現患者發作的做法,都引發醫病倫理的質疑,這可能導致病患為了使疾病表現出某種一致性而誇飾或模仿症狀,只為了符合研究者的期待。
註解2:文學研究學者雅拉達(Stephen D. Arata)在其 1990 年的論文《吸血鬼的回歸:帝國與反殖民焦慮》("The Occidental Tourist: Dracula and the Anxiety of Reverse Colonization")提出「反殖民焦慮」的理論,以解釋維多利亞晚期,隨著大英帝國逐漸衰退,社會對異族入侵的集體恐慌。他認為,這種焦慮在文學作品中的象徵便是吸血鬼。當時,人們普遍憂慮被曾經的殖民地反攻、顛覆。英國與殖民地的往來可能削弱母國族群的血統純粹性與優勢地位。受殖民地「野蠻」風俗影響,原本「受文明薰陶的」殖民母國將逐漸陷入頹敗,而整個大英帝國也因外來文化的滲透而遭到污染。在這樣的時代思潮下,《德古拉》應運而生──吸血鬼成為殖民地反撲的象徵,德古拉伯爵作為一個來自東歐的異族,不僅入侵英國、還透過吸血的方式同化並污染英國人,象徵著殖民地對母國的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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