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成為女性的墨西哥黑幫大哥,不惜拋下家人,隱姓埋名赴國外進行跨性別手術;數年過去,他從萬惡不赦的毒梟改頭換面,搖身洗白成為創辦 NGO 的慈善人士,協助受害家屬尋找失蹤人口──光以上的角色設定便相當勾人注意,更別提它顛覆傳統的歌舞形式,讓《璀璨女人夢》(Emilia Pérez,2024)從頭至尾都令人定睛看著。
要定義這部電影是困難的。它的情節通俗,宛如某種社會議題大雜燴的肥皂劇,但同時它引領角色內心的歌舞呈現、視覺與調度,又不乏令人拍手的藝術性。電影在坎城影展獲頒評審團大獎與最佳女演員(四位演員並列),上映後卻評價兩極,《璀璨女人夢》就是這樣一部奇異存在──它的稜角,使其注定難以被大眾完全接納或全盤拒絕,但不可否認地,《璀璨女人夢》確實是一部有趣的作品。
《璀璨女人夢》劇照/CATCHPLAY 提供
一樁似乎只在角落發生的異聞,卻反映著某種普世議題。《璀璨女人夢》全片充滿矛盾與衝突:首先,「黑幫」與「歌舞」跨類型的對話,似象徵陽剛與陰柔的並存,然而本片的歌舞卻非觀眾所熟悉的樣貌。當《魔法壞女巫》(Wicked,2024)的飽滿高音、溫潤美聲引發共鳴,《璀璨女人夢》的歌舞則如群魔亂舞,時而嘀咕耳語,時而歇斯底里,在不成旋律的音符上跳動,不料唱著唱著,角色輪廓與人物故事也隨之舒展開來。
其次,描繪墨西哥毒梟猖獗議題,《璀璨女人夢》在社會寫實與過度戲劇化的兩端搖盪──與其說是尋求平衡,更像是讓兩者擦出火花,創造情節張力。電影開頭以俯瞰視角切入,墨西哥城夜晚天際線映入眼前,當觀眾看見象徵繁華的光點時,也不得不留意那些晦暗不見光的角落。隨後,鏡頭從高處逐漸往下,猶如帶領觀眾進入庶民領域,那是充斥犯罪、暴力與陰暗面的真實生活。彼時,背景音的旋律從未停歇。
矛盾不只存在於類型與議題,還在角色身上。綜觀本片兩位主要女角:跨性別毒梟艾蜜莉亞(Emilia Pérez)乍看勇於尋找自我,但始終無法擺脫過去的困境;幫助她的律師麗塔(Rita)雖帶點輔助功能意味,卻是撐起本片的功臣。無論為了佣金或友誼,原先以客戶為尊的性格在麗塔身上出現轉變,尤其當她意識到艾蜜莉亞的決定,將對其家人帶來何等巨大影響時,她宛如夾心餅乾困於兩者之間。
《璀璨女人夢》劇照/CATCHPLAY 提供
曾獲坎城金棕櫚獎的法國導演賈克歐迪亞(Jacques Audiard)一向以黑色電影為名,不僅藉由矛盾挑戰傳統框架,更時常關注邊緣族群。他訴說弱勢者的故事,但不搖尾乞憐或賣弄悲情,例如《流離者之歌》(Dheepan)的難民困境、《烈愛重生》(De rouille et d'os)裡的邊緣之戀,抑或《大獄言家》(Un prophète)裡的青年囚徒,導演以相較破格的手法呈現傳統定義下的非主流群體,此次《璀璨女人夢》又更為明顯。
以角色為片名,《璀璨女人夢》中的主角艾蜜莉亞無疑是電影本體──從「他」到「她」,身上的性別流動也格外引人注意。墨西哥毒梟與跨性別者,看似在性別光譜兩極,賈克歐迪亞大膽將之連結,褪去陽剛的胡安德爾蒙特(該角原本男性名),煉成 Emilia Pérez 此一既複雜又色彩濃抹的人物。導演從生理、心理乃至於整體社會的視角切入,創造催生自我,卻又自我毀滅的角色。縱使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裡,「他」是墨城呼風喚雨的老大,但此種特權(privilege)在「她」身上卻成為難以卸下的沉重枷鎖;艾蜜莉亞親手殺害其男性人格,殊不知他的幽靈依然潛藏,以毒滋養的美夢,最終也將遭受反噬。
電影展現陽性與陰性氣質並非僵固,更如動態作用,而即使艾蜜莉亞在生理上真正成為一位女性,她心中從未擺脫以順性別(cisgender)為中心的觀點,使她不斷「回歸男性」,而非一位活出真實自我的女性。
《璀璨女人夢》劇照/CATCHPLAY 提供
談及順性別中心觀點,這也連結至電影伴隨而來的爭議之一。
片中有段律師與醫師爭辯「改變身體是否改變靈魂與社會」(Changing the body changes the soul. Changing the soul changes society.)的情節,雖討論跨性別倫理問題,卻是在沒有任何跨性別者在場的情境中,合宜度有待商榷;而艾蜜莉亞有場失去理智的憤怒戲,她使用暴力並以低沉男聲威脅對方,這是否有加深社會對跨性別者的偏見之虞?這些對於跨性別者的描述,是冒犯抑或諷刺?
此外亦有人批評,這部拍攝墨西哥社會的法國電影,主演中卻無墨西哥籍演員,對墨西哥販毒集團與跨性別手術的過度簡化,讓電影容易傳播刻板或錯誤訊息。上述批評有其理,這也許是《璀璨女人夢》在市場上必定反應兩極的原因。眾多當代棘手議題如性別、犯罪、毒梟等,任一皆需嚴肅看待,全數雜揉,想必容易顧此失彼。我想,當導演選擇這樣具戲劇張力的走向時,本片便無可避免將面臨各方質疑。
《璀璨女人夢》劇照/CATCHPLAY 提供
然而,片中普遍受批評的歌舞,我則認為是創作者有意的藝術選擇。《璀璨女人夢》無欲走上通俗習慣的歌舞路線,因此旋律性不足或傳唱度不佳等硬傷,並非是電影本身的失職。反倒其善用普通場景,將舞台帶至日常生活中,如傳統市場、慈善晚宴、醫院以及寢室與暗房的空間穿插,交織出歌舞搬演於不同場所的可能性。藉由以女配角為名,行女主角戲份之實的柔伊莎達娜(Zoe Saldaña)演譯,帶來一場場讓人目眩的歌舞橋段,舞蹈編排、場面調度有其技巧。
獎季裡,電影引發的畫外雜音,有時比框內情節還要來得喧囂,但作品始終得在大銀幕上見真章。議題處理上縱有未臻完美之處,《璀璨女人夢》繪成一幅性別流動奇景,相信仍能帶給觀眾新穎的思考觀點。
它無意佯裝是高級餐廳展示的精緻佳餚,而以身為街角館子裡的重口味熱炒為傲,甜鹹辣相交,不僅強烈如毒,也璀璨似夢──至於這個夢是否貼合現實,或許就不是這部電影所關注/欲解答的了。